九 往事扑朔(3/8)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你右手摸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脱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她的样子的确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静如冰、处变不惊的秋葵。君黎自怀里取了手帕,擦她脸上一道道泪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迹。秋葵初时还怒而斥他,转头躲避,可是到后来,也便知躲不开,竟只能这样由着他来,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君黎细细擦净她脸,听她已经不发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现在冷静一点没有?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还要往外冲不要?”

    “我……我不晓得!”秋葵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那就是还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将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头。

    不知为何,君黎的这种举动,却不会令她害怕。这一次的秋葵连半声都没吭,在他把她放下后,她才讪讪开口道:“顾君黎!”

    “怎么?”

    “沈凤鸣他……没有为难你?”

    “他只告诉我你在这里,叫我回来看看。”

    “……哼,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烦,我……一定也不放过你!”

    君黎一笑:“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争一时之气就走了害你落单,沈凤鸣便不会这么大胆子出现。”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继续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是么?”

    君黎开口还未曾说话,秋葵又接着道:“你以后就可以把我当作谈资,去跟别人说我的丑处,是不是?“

    君黎开口还是没说上话,秋葵再道:“就连我师父都没见过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凭什么你要在这里看着?”

    “秋姑娘,说够了没有。”君黎又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起来,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别胡思乱想可以么?”他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你的难堪于我,又有什么好看——还当谈资,你倒想得远。我君黎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朋友,就算想说,都没别人好说。”

    秋葵嘴唇微微颤了下,转开脸。“谁是你朋友。”

    “那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君黎喟然地也转开脸。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辩了一句,但随即一咬牙,道:“还不将我穴道解开吗,我……很难受!”

    “你答应我三日之内不去找沈凤鸣,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这三日,我都会留在客栈,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让你答应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应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开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调息下。”

    秋葵身体自由,一时也真的没了往外冲的意气,便坐好,真的慢慢开始调息真气。功行周天,耗时甚久,不过她身体也的确舒畅了许多,睁开眼睛,只见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够了没有!你还在这里不走?”

    “都说了不想让你落了单,若沈凤鸣再来,你可不是他对手。”

    “哼,我不是他对手,那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干什么?”

    “至少我们两人在此,他应该不敢随意再来欺你。”

    “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三日而已,三日后,你休想再拦着我!”

    君黎笑笑,“我不拦着你,只是——你决定了吗,几时去临安?”

    秋葵一怔。先时君黎说等他半个月,他便会陪自己一起去临安,那时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计划如此了,听他问起,反而有些支吾起来。

    “我大约要到十六日回来。”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露出不快之色:“凭什么要等你啊?”

    “我没逼你等我。”君黎口气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语气一滞,低头转开,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虽然话是这么说,心内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月十六,自己能回来吗?若不能,又要怎样跟她说?

    “走吧,”他站起来。“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给你换个房间。”

    “算了吧,也没什么。”

    “我说换就换。”君黎少见地很坚持。

    “……哦。”秋葵只好应了,收拾物件时,忽然翻到包里什么。

    “对了。这有个东西……给你看下。”她说着,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是什么?”君黎伸手来接。

    秋葵没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开纸笺,微微一惊,“你不是说没有?”

    “原以为是没有的,但这次回去重新整理师父遗物,却发现了,我就抄下来了。……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

    她沿着窄巷跑到宽街。连宽街上都行人寥落。没有他。已经没有他了。没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没有那一个挽起的道髻,没有那一口破旧的竹箱。四顾何茫茫,根本没有自己心里在想着的这一个人!

    能让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顿的,只是长长街尾那个穿着黑衣、束起长发、斜背着一把剑的行客。也许吸引她的是他缓慢却坚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么一点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头看向手里那用红漆封好的信。

    他说十六号会回来。他只说,如果不回来,才要我一个人去临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着,将那封信捏紧,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么了,你在心乱些什么?你在担心些什么?就算他不回来,又怎么样?

    脑中忽然闪回那日沈凤鸣对自己的讥讽——“你在这为了个道士黯然神伤”,“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

    不对。她用力一摇头。我什么时候黯然神伤过,更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道士,这姓沈的根本在胡说八道!对,沈凤鸣辱我至深,我正是要亲手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现在三日已过,正好没有顾君黎碍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耻,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里去!

    她想到了找沈凤鸣报仇这件事,才总算像是为这十几日的等待寻到了一些寄托,转身往客栈走了回去。

    只是,正如君黎早就计算好的,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沈凤鸣的。三日之内,他看住秋葵,不让她有机会一个人寻沈凤鸣麻烦,更换住进她的房间,这样万一沈凤鸣再次来扰,自己也会先发现;三日之后的今天,他便要与沈凤鸣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会,沈凤鸣应该都会在他的视线;而这月十五之后,假若自己能活着,便可与秋葵同去临安;万一自己报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给凌厉夫妇的信,沈凤鸣怕凌厉如此,想来也不敢再对她无礼。

    不过沈凤鸣还真的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更大的问题却是秋葵要入宫盗琴。卦上说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当然并不只是防着沈凤鸣的幌子。虽然自己是没什么立场去要求凌夫人些什么,但她见信,看在自己已经身死的份上,纵然不愿亲自作陪犯险,总也会设法帮忙保护自己这个朋友才是。

    不算万全,但已经是他能替她计划的所有了。

    午时之前,他已到了山脚。山区风大,呼啸有如呜咽,将他头发都吹了起来。

    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因为他很少会放下齐齐整整分毫不乱的道髻,作俗家打扮。他甚至穿了一身黑竹会中杀手最常着的黑色劲装,想必若混在黑竹会众人之中,远远看来,也就与旁人无异。

    但也正因为此,他没法去见秋葵道别。托店伙计留话决不是故弄玄虚——秋葵若看到自己大异平日的装扮,必会心生怀疑,这是他更不想的。

    沈凤鸣交待过他换身装扮,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他比君黎到得更早,见他远远走来,原是有些未敢确定是他,待他到了近前,方开口讥笑道:“原来真是道长,看不出来道长换了一身打扮,还真是显得爽朗清举,品貌非凡啊,无怪乎那一位姑娘会……”

    他话还没说完,君黎反手握了背上剑柄,“呛啷”一声就拔剑出了鞘,更不打话,连个剑花都不挽,径直便刺了过来。沈凤鸣右手正戴着那特质手套,见来的并非神兵利器,空手便去撩他剑招,口上却未停,仍是笑道:“哎哟,没想到,‘湘君’大人这回动真的了,要给受了轻薄的‘湘夫人’讨个公道来。”

    君黎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剑招愈紧。他的原意是说自己的确是给秋葵讨公道来的,料沈凤鸣心里也该有数,所以更不多言。但沈凤鸣却哈哈一笑道:“哎呀,那日还见那位姑娘垂泪抚琴,一转眼真成‘湘夫人’了?看来那日湘君大人听我一言后,定与她发生了些好事——你怎么不先好好谢个媒,却上来便动手?”

    君黎原本不曾细究他话中之意,却听他愈发扯得没边,省过他意来,怒道:“你说些什么?”剑意一发,刃尖便挑向他喉咙。

    沈凤鸣单靠一只手已经不敌,左手也加入战阵,袖中隐刃一挡,随即一个抬腕,袖箭飞出,钉向君黎双肩。君黎对躲避暗器心得不浅,步法一奇,身形在他两箭之间侧进,连人带剑,向他上腹便刺。

    沈凤鸣倒也不是避不掉,但见他这式却狠,心中一异,暗道这道士气势倒强。他不知君黎知道未必真对得过他,所以与他交手,必先尽量以气势抢慑场之机。沈凤鸣心念一转,不闪不避,见他剑堪堪刺到,故意站定道:“你真要杀了我?”

    君黎未料他竟行此险,但自己还真的不能杀了他,将劲一收,身形蓦然止住,恨道:“你再不闪避,我下一招便杀了你。”

    沈凤鸣哈哈笑道:“道长出家之人,怎会杀人。”说话间趁着君黎身形顿住呼吸变换之际,已向他拍出一掌。

    君黎顿感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可是前面自己气势已起,忽然一收招,相当于自己对抗自己的气势,慑场之机便逝。现在呼吸刚刚调好,纵然全力后避不至于被他碰到,但被掌风吐到,他只觉身体一轻,向后便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倒远,他轻飘飘飘了三四丈才落了地,可是落地倒也轻快,并无受伤。君黎心里也是一怔,抬头看沈凤鸣,只见他甩了甩袖子,道:“我也还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公平公平。”

    君黎心知他这一掌没伤了自己,看似手下留情简单,但托着自己飘了那么远的气劲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个中造诣决计不是自己这仅仅修行三个月的人可比。何况,他这手上还戴了手套——若是脱下手套,那便是带毒的掌力了,自己哪有那么好受的。

    他也便暂时收手,上前道:“我便是告诉你,休要再去寻她麻烦,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沈凤鸣大喇喇张开手挑衅。“你真以为能将我怎样?还大言不惭替她讨公道,我还没替她向你讨个公道呢。”

    君黎抬剑向他一指道:“我只叫你承诺不要再寻她麻烦,旁的都是废话!”

    “哼,我不过是看不过眼——那姑娘为了谁黯然抚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话说回来,你倒晓得替她来‘讨公道’,那我问你,你凭什么替她讨公道?你是她什么人?”

    “这还需要凭什么吗?你对她轻薄无礼,难道你还比我有理了?”

    沈凤鸣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耸肩道:“算了,我跟你说不清。不过——说到底,我也没将她怎样,是吧?”

    “但你可知道这于她一个女孩子已经……”

    “这就是你不对了。”沈凤鸣打断他。“她是女人,你却是男人。她要死要活的,你却该清楚我只是吓她一吓,要是真想对她怎样,早就下手了,还轮得到你捡个囫囵的?还是说——哦,我倒忘了,你是个道士,嗯,道士……哈哈,大概算不得是个男人吧?”

    沈凤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君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冷言道:“沈凤鸣,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龌龊,你怎么想的,不必强安在旁人身上。在我看来,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

    “算了算了,湘君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沈凤鸣皱起眉头。“你放心,我对她这样大惊小怪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也没打算再找她麻烦——这样可以了么?”

    君黎听他说了不再找秋葵,才将剑收了,下巴微抬道:“上山!”

    “我先跟你说清楚,入了山,你便不要这么嚣张,若是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我可不会保你。”

    “你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跟你把话说清楚。”

    沈凤鸣哈哈笑道:“原来你晓得进了山便要听我的。”

    君黎没再理会他。两人过了山口,山路却长。起初的一长段,都是沉默,似乎两人都对于和对方交谈有些不屑。

    隔一会儿,君黎才先问道:“马斯到了么?”

    “据报是还没有。”沈凤鸣道。“不过他这个人历来行踪诡秘,也可能已经到了,却故意隐藏起来。”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转头看了君黎一眼。“那个玉扣——你记好了,是我这边的人的信物。马斯那边的信物应该是个铁戒指,你别弄错了。”

    “你们黑竹会就分你们这两派?若不依附某一派,就不能活了?”

    “这个么,也不是我本意。”沈凤鸣摊手。“你以为这样我不累么?不过,倒给了你可乘之机。”

    正说话间,前面忽然黑影迭现,有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沿山路疾奔而来。君黎正自戒备,只听沈凤鸣低声道:“没事,自己人。”那四五人已到近前,似含兴奋,喜道:“听到沈大哥上来的讯号,我们便在这等着了。沈大哥来得真是早啊。”

    “放的什么讯号,这倒像是给他的人传讯。”沈凤鸣面色不豫。“我来得早,也要告诉他不成。”

    那几个人见他不悦,便未敢说话,互相看看。

    “来了多少人了?”沈凤鸣似是随意一问。

    “还不太多,我们这边大概是二十个,他们的多些,有三十多人了。但马斯还未出现。”

    “还有十天,时候还早。”

    “对,都还在布置。沈大哥,这一位兄弟,怎么没见过?”便有人问起了君黎。

    “他?新来的。”

    “是新来的?我觉得……挺面熟啊。”另一人却说。

    君黎便猜到这人应该是在鸿福楼跟自己打过照面的。自己换了发式装束,变化甚大,但面貌却并没作什么修饰,他们认不出自己却觉面熟,毫不奇怪。

    “面熟?”沈凤鸣不动声色。“既然这么有缘,你倒给他安排个地方住着。”

    “这个没问题。”那人甚是热情。“只是兄弟怎么称呼?”

    君黎正要开口,沈凤鸣已经故意淡淡道:“他叫‘湘君’。”

    他一愕,知道沈凤鸣是存心,可是这当儿也否认不得,只能应了。毕竟鸿福楼之事后,知晓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终究还是只能编个假名。

    “对了,大哥呢?”沈凤鸣又道。“大哥自己来了吧?”——他言语中说的大哥,指的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张弓长。

    “来过,不过……这两天又不在山里了。”一名黑衣人答道。“大家都猜是京里有人要来,大哥去迎了。”

    “唔,京里……”

    “沈大哥也知道现今不比以往了,咱们黑竹会好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金牌杀手最后属了谁,京里必也感兴趣,要派个人来瞧着。”

    “嘿,有了结果通知他一声不就完了,非要来瞧我们怎么屋里斗个你死我活么?”沈凤鸣哂笑。“这也够丢脸的了。”

    “还不是马斯那帮人惹出来的事情!”这人便道。“早先好好的,谁有威信,谁就做金牌杀手,从没听说还要搞这么大排场,就是他们那一伙,有心闹事,想找我们麻烦,特特起了这个大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凤鸣冷笑,“若没这个大会,我杀的人没他多,手下也没他多,那不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在我们兄弟心里,沈大哥比他好得多了!”

    沈凤鸣却伸了食指到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口中笑着:“你们这么说,倒把藏着的朋友吓着了。”

    那几人都吃了一惊,忙向周围看,却反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嘿,胆小如鼠。”一人道。“是听到沈大哥说话,就逃跑了!”

    “你们自己也最好小心点。”沈凤鸣听人远去,便皱眉道。“没事别去惹马斯的人。”

    “但我们总也想……”

    “黑竹会的规矩都忘了是不是!”沈凤鸣忽然厉声道。

    “这个……”那人语塞了一晌,才霁颜道,“没事,反正马斯还没来,沈大哥不用担心,正好我们先商量商量对策。总之这次,一定要帮沈大哥夺得这个位置,决不能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了!”

    沈凤鸣似乎面含无奈,也只能道:“走吧。”

    真正宿下,已将近黄昏。见暂时无人在附近,君黎便转出去寻沈凤鸣,却见他正在崖边眺望。

    “说得很好听。”他上前,冷冷地道。

    “什么?”沈凤鸣闻声回头。“什么说得很好听?”

    “黑竹会的规矩。”君黎道。“你说得很大义凛然么。”

    沈凤鸣目光一动,转回头去。“我并没说错吧?其实不止黑竹会,任何一个组织,都不会允许内斗的。”

    “可是你和马斯两派之间,好像已经不遵守这条规矩了。”

    “我没派人去杀过马斯,也不希望他们任何人去。”

    “哼,若你心里真不想杀马斯,我怎么会在山上。”

    “我只说我没派人去过,可没说我不想他死。”沈凤鸣转回来看了他一眼。

    君黎失笑。“你不想牺牲自己人,却想借我之手?这算盘打得果真精明。”

    “我正愁没办法,这个当口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不收你我是傻子!”

    君黎却叹了一口。“黑竹双杀,马嘶凤鸣,外界传言缺一不可,谁可想象你们内里竟然闹成这样,所谓规矩,我看也是形同虚设。”

    沈凤鸣也叹了一口。“我不晓得。若这次让马斯夺了金牌之位,恐怕规矩就真的要形同虚设了。”

    “怎么,马斯不守规矩?”

    “他当然不守。他若是守,我跟他还会闹到现在这个田地?”

    “就是说他派人来暗杀你?”

    “这个我不肯定,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经过他授意。”

    “那你指的是……?”

    “他杀了我的人。”沈凤鸣抬眼。

    “什么?若他这样妄为,你们当家老大,他不管么?”

    “他杀我的人是因为我的人曾经埋伏过他。”

    君黎皱眉。“那……”

    “那你一定会说,是我的人不对在先。但是我的人又为什么会想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嚣张。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守规矩这件事对不对,也许他会如此嚣张正是因为我固守成规,以至于到最后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人。但我若也肆意将那些来埋伏我的人杀了,我岂不是就跟他一样?”

    君黎沉默了一下。“在我眼里,你跟他确实没什么差别。”

    “是么。”沈凤鸣哂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们做杀手的,都是一个样,嗜杀、残忍——内斗正合你意,无论谁杀了谁都是活该?”

    “我要杀马斯,是因为有一段血仇。”君黎道,“但你也差不离了,那日若非凌公子到来,你火烧鸿福楼,杀死的人决不比他少。”

    “我说,湘君大人,那天……”

    “我不叫‘湘君大人’。”君黎对他怒目一视。

    “好,那——顾道长,……”

    “我也不姓顾!”

    “我管你叫什么!”沈凤鸣似乎不耐。“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点搞不清状况,跟那位‘湘夫人’很有相似之处。”

    君黎还想替秋葵辩白她不叫“湘夫人”,却也觉得无稽了,就未发言语。只听沈凤鸣继续道:“我叫人点火,还不是因为你那位湘夫人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但是点火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你在楼下救火,难道没发现水缸都是满的?”

    君黎狐疑,“你的意思是……”

    “黑竹会有规矩,任务之外,不能杀人,连伤都最好莫伤——我那日的任务只是困住你们;要烧死你们一整楼,我没那么大胆子。放火是逼你们下去救火,我好脱身,不过就算你们不救,我的人也一样会救。”

    君黎默然了一会儿,道:“那你将我撞下楼又算什么?不敢烧死一整楼的人,摔死我一个倒是容易些吧?”

    “我就说你这个人记仇。”沈凤鸣露出无奈之色。“你也不想想,楼下那么多人,还摔得死你?可惜啊,凌厉一来,我就变成恶人了,枉我在青龙谷还想从马斯手里把你救了,到头来你仍然说我跟他‘没什么差别’……”

    君黎见他一脸故意作出的惆怅状,有点哭笑不得,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信他。

    “讲理的江湖门派都晓得,黑竹会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寻仇也不该寻到我们身上来。”沈凤鸣又道,“问题就在于有些人不守规矩——对自己人不守规矩,在外面一样不守。你想想看,马斯在外面随意杀人,谁忍得了?自然便会有似你这般来寻仇之人。这倒罢了,但黑竹会的名声也便坏了,连带着我一样遭殃。”

    “既然如此……说个题外话。”君黎转身道。“你没想过退出黑竹会?”

    “若这次争不到金牌,自然便要退出,不退也没容身之地啊。”沈凤鸣喟然。“不过……谁晓得呢,这次争不到金牌,估摸着我的命也没了。马斯故意提出要开此大会,本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除去我吧。”

    “你明明知道,却还非要来?”

    “我不来谁来?”沈凤鸣看他。“笑话,‘凄凄凤鸣’虽然排在‘喑喑马嘶’之后,但好歹也称齐名的好么?不到最后,谁晓得鹿死谁手?况且……我看你剑法不弱,而且重攻轻守,完全是块暗杀的好料,若寻到了马斯行踪,在大会之前你便替我解决了他,更加万事大吉。”

    “沈公子,我须要先告诉你。”君黎道。“我——未想过暗杀。”

    “什么?你……你不暗杀,还想怎么样?你莫非忘了在青龙谷差点死在他手里?莫非忘了你那时毫无还手之力?”

    “我没忘,但我便想让马斯死得明白,让他在死之前知道后悔!”

    “你是说梦话吧。道士,我认真跟你说,你现今功夫,要杀我都难,如果要杀马斯……”

    沈凤鸣说到这里,忽然对上君黎动也不动的眼神,不觉住了口。

    “……算了,你也不会听的。”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

    十一月初十,马斯仍然没有进山。会场已经完全搭建好,沈凤鸣也与君黎等诸人去看了看,大致安排了自己人的位置。

    “你拿着这个。”从会场回来,沈凤鸣将一样东西交给君黎。

    “这个是?”

    “银牌。”沈凤鸣道。“金牌杀手之下的位置。目下银牌杀手人数不少,大概有十五个,我和马斯都是。”

    “那你给我这个是……?”

    “要争夺金牌杀手之位,至少要是个银牌。若没这个身份,你连与马斯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十五名银牌不会都来,所以在安排位置的时候,你有机会混在里头。到时候,向人晃一晃就行,没人会细看上面名字。”

    他见君黎狐疑,又道:“放心,我的人不会卖了你,马斯的人又未必认得我这边谁是谁。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不用担心被人看出什么来。”

    “你是认为马斯不到最后一日不会出现,只能在大会上我才有机会与他一战了?”

    “你不肯暗杀他,他早上山也没用。”沈凤鸣道,“反而只有在会上,你才能与他一对一叫阵,若是私底下去找他,恐怕你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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