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往事扑朔(2/8)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摸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好吧，或许你的确命中注定有一些劫难——我也只能希望你不会一直如这般悲观，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别总先归咎于己，记得想想自己也曾给旁人带来过好事，未见只有厄运。”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沈凤鸣——是你！”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你……”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摸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桂棹兮兰枻……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我想尽快吧。到了那里，总要先去打听下消息，也要花不少时间。”

    “那他们这一段还有去骚扰青龙谷么？”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他身边的高手护卫？哼，问题正出在此。如今宫中侍卫的头儿换了个新人，此人武功很高，往日也正好与青龙教有很大的过节。这许多事情，倒正有他一手策划的份儿，若是那日没得手，真去闯了刑场，恐怕拓跋教主便真的麻烦了。”

    “哦……嗯。”君黎果然并不很相信。凌厉便仍然只好笑笑：“不说那些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凌厉哈哈笑道：“是啊，这些事你又比我上心。”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琤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我会自己想办法——凌大侠便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出任何主意，早先都说了，我寻黑竹会麻烦，你要装作不知道才是。”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他想了一想转言道：“不过放心，我可没你那么多情善感，你回来或不回来，感激我或不感激我，当我师父或不当我师父，我都不会在乎。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么？”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会！”君黎答道。“我最好身边的人，都与我疏远些就好了。便是那种——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就最好！若你平日对我凶些就更好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脱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比起害人来，我宁愿如此。何况——‘命中注定’这种事有多可怕，你恐怕没我知道得清楚。”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秋葵咬牙。“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隐思君兮陫侧。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为什么？”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我刚刚说了什么？”

    “偶然也好不偶然也好，我都不想再冒任何险了！”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脱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凌厉摇摇头。“拓跋教主已经回去，任他们也没这本事。说来，教主那时候来京城也幸好算快——朝廷早在夏庄主的刑场上布好了陷阱，专为对付他——但可惜当今太上皇赵构在夏庄主行刑前两日还不知轻重地去游湖，被教主得到消息，径闯龙船，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逼他回去向当朝天子施压放人。”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沈爷……求你……放过我！”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脱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他们的住处，我倒确实也没有线索。而且这算是黑竹会的大事，该是不会容外人参与其中。”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凌厉笑笑。“很容易——你对别人坏些，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坏的。只可惜你却是个好人，偏生做不到。你希望别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自己却没法这样对别人，到头来便是一个人承担那许多人的痛，这世上最笨、最无救的就是你这一种人，若要说命苦，这便是你自找的。”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唱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

    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你站起来说。”凌厉看着他。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只听女子又唱道：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但笑却也淡下去了。“其实自你离开顾家也发生了挺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南面诸城都不甚太平，那个张庭张大人奉了令，一直在寻找程公子——但想来寻他的由头有点不可告人，没敢贴了通缉令大张旗鼓地找，就一个城一个村地搜，仔细搜了这两个月，却没结果，我料想程公子必是一开始就逃去金人地界了，他们还没胆子到北面去拿人。”

    凌厉叹了口气。“君黎，你便是这样的性格——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但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恰恰是因为你心里偏生太容易对人产生亲近，才会如此。”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摸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真的不是？”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君黎站起，便慢慢将自己那“亲缘浅薄”的命断，那不敢再与任何人相近的样样故事说了。末了，道：“我原以为离开生身父母，便会无事，却不料与义父相见相亲，也会害人。若命中注定如此，我怎敢再给自己添个师父，再来害你！这次我去寻马斯，不论成与不成，我也都不打算再回来了，想着反正也欠你实多，这债便也就一直欠着；你当我是无情无义的人，便这样当着，正好不必对我更有什么师徒之情，省得哪天反受了我害——但如今却不止你，就连凌夫人和五五，都对我很好，我总想到当时离开顾家时，姐姐和刺刺那不信的样子，那难过的样子，我却已经没法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了。”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脱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君黎点头。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拓跋教主竟如此胆大——那太上皇出游，身边难道……也没个高手护卫？”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沈凤鸣呵呵冷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你说。”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凌厉闻言却不语，半晌，道：“你义父遇害之事，仅是偶然，你真的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你休想！”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