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口蜜腹剑(上)(3/8)

    还有那道红痕……

    谢云流有瞬间的晃神。

    这幅模样的李忘生,他只有在夺剑帖时见过,之后为展现掌教威仪,李忘生便开始蓄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加上须发皆白,有时他二人站在一处,也不知究竟谁年龄更大。

    “此处简陋,忘生外衫刚送洗,只有这身氅衣,叫师兄见笑了。”

    李忘生说着拢了拢肩上披着的旧氅,氅衣下只着中衣,没了厚重繁复的掌教服饰撑着,看起来越发单薄。沐浴后蒸出的脸色还算红润,不复先前苍白,然而憔悴之意仍清晰可见,自烛龙殿后过了那么久,那脸颊上不但没养回半点肉,反而越发凹陷——也不知道这些时日养伤都养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云流感觉屋中有些热,移开视线四下张望:“何时在这里建了个小屋?”

    “年轻时想图个清静,便建了此处躲懒,只是很少用罢了——师兄这边请。”

    谢云流随他走向侧室,在放了蒲团的榻上随意盘膝坐下:“你也会躲懒?”

    李忘生坐在他对面,与他隔几相对,仍是那般笑意盈然:“是啊,所以学艺不精,师兄说的没错。”

    谢云流一噎,恨恨道:“博玉这些年倒是没光长个子,嘴也忒大。”

    李忘生笑道:“师兄不计前嫌,率刀宗弟子前来烛龙殿救人的义举,江湖早已人尽皆知。”

    谢云流打量完屋子,视线又落在面前的小几上,见这里除了茶壶茶杯外还有一盒膏药,拿起来一嗅,是上好的金疮药,便不感兴趣的丢开:“义举?嘿,防我如防贼一般的义举吗?”

    话题眼见着拐到了不讨人喜欢的方向,李忘生明智的转移了话头:“所以师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云流沉默,他本该说“我来取祁进性命”,又或者“路过随便瞧上一眼”,可方才被那句“死去也未必”噎的浑身难受,恶言便有些难以出口,更不想提扫兴之人,一时踌躇,终是说了实话:

    “你的伤究竟怎么回事?烛龙殿时看来明明无恙,为何伤重至此?”

    李忘生正提了放在一旁的茶壶欲要添茶待客,闻言动作一顿:“无事,不过是一点小伤……”

    “这叫小伤?!”

    谢云流一把扣住他手腕,另一手夺下他掌中茶壶放在一边,手指牢牢扣住他脉门:“内力空虚,经脉堵塞,甚至招架不住我三成功力——你管这叫小伤?李忘生,骗我很有成就感吗?连这种事都要骗我,你又是何必?”

    “……”李忘生叹了口气,道,“那师兄又何必拆穿我呢?”

    他并未挣脱谢云流抓住脉门的手掌——或者也无力挣脱,垂下眼道:“那一役我的确伤了本源,内劲与蛛毒混合,导致经脉凝滞不通,终成大患,思来想去,唯有散功重修。只是我如今身为纯阳掌门,又到了这个年龄,一旦散功,恐再难支撑,因此尚在踌躇。”

    “你想散功?!”

    谢云流扣着他手腕的手倏然攥紧,脸色也冷了下来。

    像他们这般习武之人,内力越是深厚,身体展现出的状态便越年轻。别看如今他与李忘生须发皆白,但身体却因内力滋养,仍在巅峰状态,一旦散功后,过不了多久身体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垮掉,这个年纪再想重修,基本上回天无望了。

    他的伤——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李忘生动了动被攥至疼痛的手腕,依旧没能挣脱,便叹了口气:“先前只是想想,但师兄此次归来,倒是让忘生松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对方,情真意切道:“以我如今的状态,一旦散功,便是侥幸重修成功,短时间内怕是也顾不得纯阳宫。掌门令我先前已交给卓师弟,只是卓师弟性子憨直,恐怕力有未逮,届时纯阳宫之事还需劳烦师兄看顾一二。”

    谢云流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来,你先前千方百计阻止我杀祁进,还是为我好了?怎么,怕我回归纯阳却沾染了祁真人的性命,被纯阳诸子排斥?”

    李忘生抿起唇,并未接他这句话:“忘生这辈子亏欠师兄的怕是还不清了,如果真有万一,来世……”

    “你休想!该是你自己的担子,自己接好,我才不会让你这般轻易便死去!”

    谢云流怒火上涌,一跃而起半跪在蒲团上,探过身去一把扯住了李忘生的衣襟:

    “你想死,我就偏不让你死,我还要将你身上的伤治好,让你始终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师兄何必执念?”

    李忘生并未被他突然暴起吓到,只微垂下眼,神色仍旧缓缓,“我的伤势师父也曾看过,轻易无法解决——师兄不必为我费心了。”

    “师父只说轻易无法解决,不代表当真无法解决,你这伤,我恰好知晓该如何救治。”谢云流说着,原本扣在他脉门的手向前移动,勾住了他腰侧的系带,手指灵巧翻转,那系带便被轻易解开,本就松垮的中衣顿时向两侧散落开来,露出他腹部一线肌肤。

    “师兄!”

    李忘生下意识伸手按住腰侧衣襟,却还是晚了,叫谢云流清楚瞧见那一线肌肤上狰狞的疤痕。后者动作一顿,骤然推开拦在两人之间的小几欺身而上,强硬拉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将他衣襟扯开:

    “这是那些蜘蛛咬的?!”

    谢云流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腹部那些狰狞伤疤,手掌用力,不顾对方阻拦将他上半身衣物尽数剥脱,见那人白玉般的身躯自胸膛向下,腰身、手臂,甚至没入中裤的部分……密密麻麻俱是暗褐色狰狞伤疤,只觉胸口一滞,眼前阵阵发黑。

    先前身在房梁上视角有限,谢云流只听那醉蛛老儿言说被蜘蛛噬咬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李忘生的反应过于平淡,他又想着虫豸噬咬能有何大碍,无非是些麻痹毒素,便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亲眼瞧见,才知何为“噬咬”——那不是寻常虫豸咬过留个小口,而是活生生以口器撕下皮肉吞吃入腹、堪称凌迟的痛处。

    难怪被称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师弟,就在他眼前受此苦楚,而他竟无事人般在梁上听了数日,还在怨他不肯向自己求助,装模作样演戏骗他……

    李忘生的确是在骗他,若不是今日亲眼瞧见,只怕他永远不知对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见他一双眼挣的通红,恍惚间竟有入魔之相,李忘生也吃了一惊,顾不得自己被人强行按着脱衣的羞耻感,抬手附上谢云流双眼:“师兄,别看了。”

    这一碰触,他便察觉到掌下肌肤竟在隐隐颤抖,心弦也跟着颤了颤,柔声道:“本来不想让师兄瞧见忘生此刻的模样,丑的很,如今却还是露怯啦!唉,师兄说我学艺不精,的确有理,否则……”

    “李忘生,你可真懂得如何扎我的心。”

    谢云流咬牙切齿的将他的手拉下,死死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庞:“当年便是这般,什么都不肯同我说,偏要我费心去猜。现下还是如此,叫我、叫我……”

    他恨恨然咬牙,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来形容自己此刻刀搅般的心绪,再想到对方内伤更重,甚至想散功重修,更是气愤难耐:“我偏不让你如愿,你这伤,我定要将它彻底治好,否则你若敢死,我便追去阴曹地府,找你清算干净!”

    “……”李忘生被他眸中外露的情绪所摄,一时之间竟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道,“师兄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谢云流将手掌按在他赤裸的下腹,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李忘生,我要与你双修,你应是不应?”

    他此言一出,李忘生终于彻底剥去了先前的淡定神色,愕然道:“双修?”

    “何必如此惊讶?这个方法你不可能不知道。”谢云流此刻情绪已有所和缓,神色是这些年来在他面前难得一见的平静,“性者神也,命者气也。我道家性命双修之术于疗伤卓有成效,师父无法帮你,我却能。有我相助,凭借双周天大循环来疗伤,不比你在这里枯坐等死强的多?”

    他所说的这些李忘生当然知道。

    性命双修的确对他伤势有益,但毕竟需旁人长时间相助方可。且推转双周天,必须保证两人功力相仿,心神相通,方能运转圆融——这也是师父无法出手相助的原因,一来他老人家如今已到关键时期,即将飞升,不可妄动真气;二来以他如今的境界,与李忘生堪称仙凡有别,实力也不对等,根本推不出合适的周天运转。

    至于师弟师妹们,实力更是与他差得远,修为最高的一个也就堪堪内景经二重入门,与李忘生接近三重巅峰的境界相距甚远,便是助他疗伤,也不过杯水车薪、徒耗功力罢了。

    如此算来,谢云流的实力的确最合适。

    诚然内景经他也仅修到二重巅峰,但却是因为后来放弃了纯阳武学转修其他的缘故。论起内力,他内息浑厚程度与李忘生只在伯仲之间,又孰知纯阳心法,只要他想,当然可以助李忘生一臂之力。

    但——这些年来他二人之间误会重重,说是师兄弟,但谢云流看他之时更似仇敌,心神相通这一条却是极难达成的。

    所以李忘生愕然之后随即苦笑:“忘生多谢师兄,然而此事只怕难以做到,师兄还是……”

    “我既然提起,自然也能做到。”谢云流很不喜欢他此刻的表情,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是我主动提出要救你,你也不必这般推三阻四。我只问你,敢不敢用这个方法?”

    李忘生抿起唇,半晌后才道:“若能苟活,谁愿赴死呢?”

    “好。”

    谢云流的眸色顿时黯沉下来,“这是你自己答允的,一旦开始,绝不许叫停。”

    李忘生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古怪,却也没多想,点头道:“既然是师兄提出的法子,忘生应下,自然也会照做。”

    谢云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起身,不再压制着他:“那便开始吧。”

    “开始……什么?”

    李忘生也坐起身,下意识想要穿上中衣,却被谢云流制止:

    “披着氅衣便可,等下还要脱——坐好,凝神打坐。”

    言罢他左右瞧了瞧,见到并未栓上的门扉,随手弹出气劲将门栓推上。

    瞧见他的动作,李忘生越发茫然,想了想,道:“师兄放心,我药浴之时,旁人不会前来打扰。”

    “那我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谢云流边说边抬手宽衣,将身上鸦羽氅衣与外衫尽数褪去,挂在旁边的衣架上,与李忘生一般只着了中衣,俯身将蒲团摆在李忘生面前,而后同样盘膝坐于其上,与李忘生膝头相贴。

    “……”李忘生不说话了。

    自当年一别后,他二人还是第一次这般平和相处,虽说事出有因,但——从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突然发展成近乎裸裎相对,李忘生心中的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反观谢云流,一串动作做的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踌躇,仿佛在自己家一般自如,对上他的视线时还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

    “怎么,想反悔?”

    李忘生茫然摇头:“师兄肯主动相助,对我而言只有好处,我为何要悔?”

    谢云流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伸出手——李忘生下意识跟着伸手,想要与他双掌相交,却被对方轻巧绕过,跟着下腹一热,竟是被对方左手横掌直接按在了脐下。

    火热且带着刀茧的手指与腹部敏感处的肌肤直接相贴,带来的感觉委实怪异,李忘生下意识向后躲闪,却被谢云流呵止:“凝神静气。”

    “可——”

    李忘生觉得哪里不对。

    双修不是该以双掌为媒介,或取周身要穴推功过气吗?师兄选的这处倒是离丹田近,可这般……

    察觉到掌下肌肤轻颤不已,谢云流“啧”了一声,一双凌厉的眸子瞥向他,“你太紧张了。”

    “……”李忘生强压下浑身弥漫来开的不适感,定了定神,干脆放弃满心疑惑,交出主动权:“师兄,忘生需得如何做?”

    “不要抵抗,抱元守一。”

    见李忘生合上双眼,动作熟练的纳气打坐,谢云流才再度开口: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者性也,两仪者命也。醉蛛之毒腐蚀你体内正阳之气,致你体内阴盛而阳衰,先天阳气不足,需得先补足这点阳气,达平衡之道,才可进行下一步。”

    李忘生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静心,我开始了。”

    言罢谢云流不再给他适应的时间,掌心中内力吞吐,顺着脐下诸穴打入一条极少使用的经脉当中。

    他控制着内力,沿着这条经脉一路向上下蔓延,过肾俞穴、委中穴,一路扩散开来,天柱穴、承扶穴、商阳穴、乳根穴……李忘生只觉命门之处越来越热,师兄的内力过处更是传来隐约的、难以言说的酥麻感,眉头不自觉越蹙越紧。

    有点……怪。

    耳边传来谢云流低沉的声音:“此小周天需运转七次,你如今正阳之气不足,道基受损,性命皆失,唯有补全此道,达成阴阳和合之势,方可去推大周天运转。”

    阴阳和合?

    李忘生的睫毛轻颤,意识到师兄所说的性命双修,与他理解的性命双修似乎……不太一样?

    不过,他对这双修一道原本也不甚了解——毕竟不是他主修的法门,当年看到时也只是草草涉猎罢了,并未深究。

    典籍上记载,性者,真意也;命者,元气也。李忘生一直以为,性命双修与寻常修道并无不同,都是以元神之力修命途之道,区别只在于一人独修与两人合修罢了。

    可——

    李忘生只觉贴在自己脐下的手掌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无法忽视。感受着他人的内力在自己体内四处游走的酥麻感,他下意识咬紧牙关,勉强忍耐着这种陌生的感受,待到劲力绕过脐下三寸时,他心头重重一颤,终于确定了自己并未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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