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记(掸子巴掌公堂板子夹在父母爱情中挨打的儿子小故事)(3/3)

    玉仙好容易才把吴承扶回了房里。

    自从玉仙当年卖去田产,为丈夫筹集路资之后,她家中一向贫困窘迫,还是等吴珍补了廪生,有了朝廷恩赐的银米,家中才有了些许闲钱修葺墙壁房顶。故而,几间空闲房间都已废弃,再加上玉仙一人,分身乏术,干脆把丈夫也扶回了自己的房里,与儿子同榻休养,方便照顾。

    玉仙将丈夫身上的积雪拂去,又脱了他湿浸浸的官袍,把人连着中衣塞进了儿子暖热的被窝里。他浑身冷得像冰一样,吴珍骇了一跳,抱着千辛万苦认回来的爹爹,又难过地哭泣起来。

    玉仙虽然自己才刚刚擦干眼泪,但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儿子在一旁哭哭啼啼,就听得她心烦意乱,不由叱道,“哭甚么哭,要哭小声些哭!”

    吴珍依言收了哭音,乖乖地趴回床上,可怜他彼时还没有发现,那个温柔耐心的娘亲,在见到父亲之后,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吴承昏昏沉沉的,一直到天光大亮,才渐渐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一整条儿子和自己缠成一团。十四五岁的小子,火气旺盛,像个小炭炉一样,吴承热得不行,抬手就把儿子一推。吴珍在床上一滚,身后肿伤压在褥上,一下子就醒了。

    “爹爹!”

    吴珍刚想说话,忽然发现爹爹浑身滚烫,急急开口叫人,“娘,娘!”

    玉仙在晨间请了游方的郎中,这时刚刚煮好汤药,端进房来。等吴承喝净汤药,玉仙忽地掏出一枚玉佩,问道,“这是我的东西,怎么你收在身上?”

    吴珍心下一虚,在被子底下拽着爹爹的手摇了一摇,吴承瞥他一眼,答道,“那天下午,你落在衙门里了。”

    看见玉佩,吴珍这才想起来邀功,等玉仙一走,便喜滋滋地道,“爹爹这次可得好好谢我。”

    吴承其实也感念儿子机灵,可是,他和妻子争执被儿子看见,这终究不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他虽不至恼羞成怒,却也道,“谢甚么谢,要不是你折腾,我那天下午就看到信了,何至于多耽两天?”

    吴珍没有想到他翻脸无情,气得满床打滚,吴承不胜其扰,抬脚一踹,吴珍委委屈屈,这才趴好不动了。

    两父子之间,一场漫长的拉锯,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人之相处,有时就像脂膏鱼肉一般,偶尔一吃,倒还觉得香甜可口,要是日日大鱼大肉,不免腻烦。更何况,吴承吴珍两人,是同床共枕,一趴一躺,在一张床上养病养伤,天天朝夕相对,很快便相看两厌。先是吴珍嫌弃父亲天天喝药——他被打成这样,也没见娘亲这么着急!

    于是他就趁着玉仙在屋里时道,“爹,你别在床上喝药了,弄得满被子都是药味儿,熏得我晚上睡不着。”

    吴承喝过了药,握着娘子的手,正准备低声说两句私房话,突然被儿子打断,他也恼道,“你每天晚上蹬被子踢人,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

    吴珍道,“你嫌我!那你下去换张床睡!”

    吴承道,“你怎么不下去换张床睡?”

    吴珍道,“我被你打得动不得!”

    玉仙听得耳朵起茧,避去厨下转了一趟,端了一碗梨汤回来,这俩父子竟然还在打口头官司。吴珍看见母亲回来,立即撒娇,“娘,我身上疼!”

    吴承瞪他一样,忽然语调一转,竟然道,“媳妇,我身上也疼。”

    吴珍捶床道,“你又没挨打,你疼甚么疼?”

    吴承道,“我嗓子疼,吃饭疼,喝水疼,说话疼,走路也疼,疼得了不得。”

    玉仙急忙上去探了探丈夫的额头,心疼道,“别是又烧起来罢,你要不要紧?快喝碗梨汤润润嗓子。”

    吴珍瞠目结舌,未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爹。吴承自在床边坐起身子,一边接过汤碗,一边恶人得势,洋洋得意地推开了一旁儿子凑来的大脸。

    吴珍戚戚切切,“小白菜呀,地里黄呀,爹爹吃梨,我没汤呀,亲娘呀!亲娘呀!”

    玉仙无奈道,“你教你爹分你一半。”

    吴承闻言,突然加快了吃梨的速度,等吴珍嚎叫一声,终于想到扑上前去,碗里已经一滴都没有了。

    吴珍悲呼道,“这甚么爹呀,我不认了不认了,娘我们走罢,我不要跟他睡一床被子。”

    两人又就被窝问题争执起来,玉仙只好去吴珍的房间,把儿子的被子也抱了过来。吴珍丢盔弃甲,决定死守邯郸,一把拽住床上原有的棉被道,“我盖娘的,爹盖我的!”

    当着妻子的面,吴承没有跟他计较,等妻子去隔壁歇下了,才翻身上床,一个饿虎扑食,就把儿子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硬生生地剥了下来!

    吴承抢了玉仙的棉被,又把儿子的一床丢还给他。吴珍给被子砸了一脸,张牙舞爪,想要夺回失地。吴承忍无可忍,一把将吴珍拽在腿上,就往他身后扇了两巴掌,逼问道,“你盖谁的,嗯?你盖谁的?”

    吴珍挣扎未果,屁股上又挨了两下,被武力镇压,呜呼哀哉,只好割地饲强秦,缴械投降,“我盖我的我盖我的。”

    吴承冷哼一声,“还算乖巧。”

    吴珍心怀余恨,咬碎一口银牙。

    一连几日,吴家父子惑上邀宠,掩袖工馋,争得不亦乐乎。玉仙看他们俩闹成这样,原本盘桓心头的几分惆怅郁郁,也消散了不少。吴珍败多胜少,终于寻到良机,向母亲告状道,“爹的病早就好了,就是想骗娘伏侍他!”

    吴承心里冷笑三声,既然儿子无义,就休怪父亲无情,他因道,“娘子,之前阿珍在我府上住了那么久,其实衙役们都精着呢,断不敢下重手,哪里就能伤成怎样!他不敢让你看伤是不是?就是想要躲懒,在那里哄你。”

    玉仙疑道,“甚么,阿珍,是不是这样?”

    吴珍到底功力尚浅,脸上一红,不敢答话。

    涉及功课一事,玉仙当即和丈夫统一战线,顺手往吴承胳膊上拍了一下,催他道,“你儿子伤都好了,怎么还镇日赖在床上,你还不教他起来读书!”

    吴承也就顺手往儿子屁股上拍了一下,催他道,“你伤都好了,怎么还镇日赖在床上,还不快起来读书?”

    吴珍欲哭无泪,听见吴承又劝玉仙道,“我看着他念书,你去歇了罢。”

    吴珍抱着枕头,闷闷地道,“我娘房里可没书给你念。”

    吴承道,“竟然小瞧你爹,你如今跟余兄再学释义,学到哪里了?”

    吴珍便说了《春秋》中一篇,吴承倚在床头,未尝稍加思索,开口便背了出来,背过半篇,又一句一句地讲起经义。他积年游宦,再讲经文之时,虽不比余相公旁征博引,但深入浅出,讲到晦涩处也清晰明了,更难得他丝毫不用翻书多看一眼。吴珍听着听着,原本的不忿也纷纷转作敬慕,不由惊叹道,“十来年了,爹爹竟然还把经书记得一字不差。”

    吴承道,“当年读得很熟,自然记得清楚。”

    吴珍没想到父亲会主动提起当年,吴承停了一停,又道,“当时你在外面喝酒回来,其实,别说甚么千日醉了,便是千年醉,万年醉,我也闻得出来,只因我之前也是此道中人。你外公去世的时候,我醉死在外面,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娘也不会赶我。

    “我连着两科落榜,也只有等到那个时候,才真的开始发狠读书。”

    又怎么能记不清楚呢?萤雪点灯,朔风拂案,他是在一字一字地,剜去自己的曾经。

    吴珍听得怔怔愣愣的,一撑床榻,突然扑进父亲怀里。吴承摸了摸他的头,顺着正读的经书引了一句话,道,“举凡父之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阿珍,你不要学我。”

    吴珍哇的一声,哭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打起哭嗝。吴承正自感伤,忽然看见儿子扯着他的衣襟擤鼻涕。他怒道,“你娘刚给我做的衣裳,你这还叫我怎么穿?!”

    “躺床上穿甚么衣服,一发脱了干净!”

    “谁都跟你似的,天天裸睡?臭小子,你皮松了,做甚么——住手!”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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