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记（掸子巴掌公堂板子夹在父母爱情中挨打的儿子小故事）(2/3)
午后，牧义之母周氏坐在府衙三堂之中，终于等来了下衙的吴承。
当夜户县有雪，如飘絮鸿毛般的软雪纷纷扬扬，落了半夜。吴珍在鸡鸣时分惊醒，挣扎着想要翻身下床。他拽倒了床边的木椅，陪在隔壁的玉仙醒转过来，连忙来探。吴珍捉住母亲的手腕道，“他昨日是来了么？”
“我要教，覆水，能收。”
玉仙孤身将吴珍养大，在他眼中，娘亲一向温柔慈和，哪里有过这等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听得呆在地上。吴承在堂上听她连声怒骂，自己只好似那周昌之期期，邓艾之艾艾，又一比那口吃的韩非，纵有千般道理，没有莲花三寸之舌，又为之奈何？他气得双手发抖，连声道，“悍妇，悍妇，岂有此理！”
吴承悚然一惊。
“姑娘，这一衣落雪，化为雪水，就是我泼出的水。
吴珍正听爹娘争执，万不想突然自身难保，眼看众衙役领命，提着棍棒逼将上来，他只觉得六月飞雪，惊呼道，“跟我有甚么关系啊？打我做甚么啊？你们不要过来啊！”
吴珍喊到一半，突然发现，竟然……不是很疼？
十数衙役听着前知府夫人咆哮公堂，早已噤若寒蝉，终于等到事做，各个奋勇当先，两下就把吴珍按倒在地，挥起长棍，重重砸下。
吴承恍然惊醒，挥手叫停。吴珍看准时机，就地一滚，强忍半身剧痛，趁着无人注意，眼疾手快，飞速地把地上一纸遗书塞回怀里，又一把抱住玉仙双腿，哭道，“娘，我身上疼，我疼，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罢！”
“娘——！”
玉仙听得此言，只觉得荒谬不过，连正在挨打的儿子也顾不得，竟然潸然泪下，悲声问道，“我当年说你，难道说错了么！”吴承不料她恸哭失声，不能作答，就见她并指直指堂上，大笑道，“我跟你复合！你自掂自量，称上一称，连皮带肉，重有几两，带筋连骨，重又几斤！你忘德负恩，不仁不义，就休怪世人看得你轻！”
玉仙道，“你金科不第，借酒消愁，屡劝不改，我若不如此作为，怎样逼你振作！我自知有愧，这十数年来，又何曾烦扰过你？今日你要问当年，但看此信便知！”
“冤枉啊！小民冤枉啊！义父！府尊！青天大老爷——！”
又是一棍砸下，吴珍这才发现，那杖头一边触地，听着声响可怖，其实大半力气，卸在地上。他悄悄抬头一看，虽然看不清父亲的神色，但却忽然福至心灵，等下一杖打下之时，便嚎叫出声：
冯玉仙已经不想见他了。
她倏然哀呼一声，奔上前去，将他搂入怀里，她疯了一样，没头没脑地，不断地亲吻着他，她吻他冰冷的脸颊，吻他覆雪的鬓发。她滚热的泪水洒在他的脸上。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渐渐回过神来，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拘起了一捧袍衫上的冷雪。他的十指被冻得通红发青，嗓音像早来的冬天一样干涩沙哑，他道：
玉仙浑然不惧，字字泣血，“时至如今，你还敢提我父亲！你真是朽木枯枝烂到根，观音洒露难反青！我原道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原来红袍乌纱，不念旧情，虽然学海文江，竟无丝毫度量！我虽弱女，堂堂正正，你为高官，玷辱供养。明镜悬顶，黑白不分，错勘贤愚，妄乖忠良！好一个府尊大人，你还有何脸面，再言当年，有何脸面，质问糟糠！”
为甚么，在他与亲子相逢之日，吴珍会贫窘成那个模样呢？
旧怨新恨，齐齐涌上心头，吴承四下环顾，看见一众不敢言语的衙役，忽而把吴珍一指，大声喝命道，“给我把这嬖人之子叉了起来，重重地打二十板子！”
吴承见到妇人，当即大礼要拜，周氏连连阻拦，吴承只道，“若无恩兄当日，便无下官此身，还请恩嫂在上，莫要推辞！”
城中才是深秋，乡下已有凛冬之景，细细的浅溪结冰不化，衰草下露出干涸的冻土。玉仙远比两日之前平静得多，她向他道：
他虽然说着义父，话下之意，却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亲生母亲这边。玉仙心中感动，也陪他落下泪来，又哄又劝，说了好一会子，等吴珍沉沉睡去，她才起身离开。
吴珍跪在地上，只觉得天惊石破，霹雳连声，甚么，甚么庭前休夫？甚么借酒浇愁？他，他都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玉仙鼻尖一酸，吴珍扑进她的怀里，声声哭道，“我原以为是义父成了爹爹，想不到爹爹没了，义父也没有了！娘，娘！”
“大胆！”
嘭！
一丝怜惜，转瞬而逝，吴承复漠然道，“好啊，你当年覆水逼休，我今日泼水还礼，倘若覆水收得起来，你我有缘再聚，倘若覆水收不起来，终此一世，再不相见，各赴东西！”说毕，扬起一盏茶水，尽数泼在地上。
吴承听见闷闷杖声，看见玉仙震惊愤恨的神色，忽然有了新生的底气，冲着堂下断声骂道：
玉仙心如刀绞，跪地抱起儿子，浑身战颤不止。吴承几次想要开口，到底只是坐回椅上，吩咐道，“寻条门板，把他抬了回去罢。”
吴承再想开口，玉仙已经转身关上了房门。
玉仙垂目道，“留甚么留，我们回家。”
他一身狼狈，大红的官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红袍上又盖着层叠的白雪，好像一枝深冬中盛放的寒梅。
周氏硬把玉佩塞进了他的手里，又道，“我家祖上积贫，又哪里有甚么传家玉镯。吴弟啊，你是冯家之婿，不会不知，当年冯氏一门，因山中一石原玉起家，这玉佩，与你当年收下的镯子，是否系出同源，大人找人——一验便知。”
玉仙闻言，攥起双手，只觉得许久以来压抑的郁郁怒火猝然腾跃起来。先父之死，原就是她心中最痛最恨的创痕，吴承非但不愧，竟然，竟然……
吴珍听着母亲远去的脚步声，再度睁开眼睛，双眼之中，澄明如镜，摊开手掌，手心之上，正是玉仙时时佩在身旁的，一枚传家玉佩。
“你也配提贤良两字！当年你，你斗大明珠视鱼目，待飞凤凰认草鸡，攀折灵芝当蓬蒿，错摔瑶琴作柴劈！凭你落花有意，再随流水，我却无心，去拾那塘底堕泥！”他思及当年玉仙辱他，将他比作泥地泼水，难扶难收，只觉得哀痛之极，“休道复合重归，再言当年情义，简直污了本官的耳朵。”
吴承恚恨满腔，积年转过，当年之辱却仍恍然在目，“你还在这里矫言伪行，大话弥天！你既廉耻丧尽，一份先人遗书，要伪何难！”
吴珍身上板杖不停，哪怕衙役有意放水，也是实实在在地挨揍，十几、几十杖接连着打下来，他总算痛得眼前发黑，自臀至腿，浑似失却知觉一样。这一场闹剧至今，他听见父亲断情绝义之语，心下大呼不好，当机立断，放声喊道：
幸而牧义未走，几人寻了一户好心人家借宿。玉仙衣不解带地照顾幼子，直到傍晚，吴珍低声道，“娘，我们多留几天罢。”
吴珍看见，他的母亲，骤然把信纸拍在地上，豁然起身，厉声叫道，“吴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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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仙不明就里，也不忍拒绝，天穹沧沧，宽广的大地上却已被茫白的积雪映得通明幽亮，玉仙推开门扇。
吴珍不敢再劝，就又求道，“娘，你抱抱我。”
“啊——啊……？”
吴承跪在院里。
嘭！
在吴承飞马赶往户县的路上，他慢慢地想起来，当年他离家之前，妻子手中，分明还有几亩田产祖业。
“覆水难收，往事不追，府台大人，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大抵真是父子连心，玉仙没有否认，吴珍突然哭道，“你出去看一看，你快出去看一看。”
周氏长叹一声，从身上取出揉得皱皱巴巴的书信一纸，并玉佩一枚，吴承正自疑惑，就听她恳切言道，“府台大人，我家丈夫早逝，你们当时的恩怨，我一概不知。可是，自己家里甚么情况，我却不能装聋作哑。当年那时，就是卖了我们，也凑不出五十两银子的路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