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父子谱(1/8)

    1岳怀奎

    檐下的冰凌化了。

    岳怀奎厌恶顺天府的冬,更厌恶顺天府的春。东风是凌厉的刀,春风是温柔的凌迟。如果冰没有化的话,他的膝盖也不会这么难受,背上、臀腿上的鞭伤,也会更加麻木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屋上的明瓦上,跳动着金灿灿的日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禀道,“王爷起了,请世子进去。”

    岳怀奎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辛苦。”

    年老的内宦面上流出一丝不忍,就要伸手搀扶瘦骨碐磳的少年起身。岳怀奎推开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刘德见他膝下湿了一片,不由劝道,“世子,先随奴婢去暖阁换一身衣裳罢。”

    岳怀奎自嘲地笑了一笑,说道,“父亲这里,备着我的衣裳么?”

    刘德默然,半晌方道,“王爷的衣裳……”

    岳怀奎道,“要是不小心逾制了,岂不又是臣子的罪过。”说完,也不多等,穿着一身湿衣,就进了书室。

    东海王岳惟焕昨日宿在书房里,二月十六,是先王妃戚氏的忌日,也是世子岳怀奎的生辰。东海王不喜长子,便由此而来。岳怀奎恭声请进,在案前与父亲行过大礼。岳惟焕素有威仪,虽居闲室,往往也肃穆如临朝典,一襟一带,都要一丝不苟,这时衣袍上却有许多褶皱,面容浮出憔悴之色。

    岳怀奎想到,他或许真的很爱我的母亲。

    岳怀奎从架上取来一柄黑亮的马鞭,跪在父亲身边道,“请父亲责罚。”

    东海王的语气有些奇怪,他问,“我为什么要罚你?”

    岳怀奎不敢轻忽,答道,“儿子言行无状,御前失仪。”

    一室静寂。

    东海王道:

    “哦。”

    2岳惟焕

    岳惟焕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枕黄粱,他睁开眼睛,就当上了大齐的便宜王爷,有了个十四岁的便宜儿子,和一个过世了十四年的便宜真爱。再翻翻原主的记忆,后院里目前还住着正月里新进门的继妃徐氏,和数位娇滴滴的姨娘,堪称妻妾双全,左拥右抱,人生大事解决一多半。按理说,他该十分开心才是。

    如果他不是一个出柜了十多年的甜0的话。

    愁啊。

    看着便宜儿子举着鞭子跪在地下,岳惟焕更是愁得头都要秃了。他伸手把便宜儿子手中的马鞭拿了下来,无奈道,“你起来。”

    岳怀奎站起身子,自然地趴伏在一旁的桌案上,两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老天鹅,岳惟焕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头一次轮到别人给他脱裤子。他连忙开口抢救:

    “别急,先说说你犯什么错,你杀人了?”

    岳怀奎一怔,“……没有。”

    “放火了?”

    “没,没……”

    “违反大齐律了?”

    “这,这……”

    “穿着火辣紧身小热裤出门勾引男人了?”

    岳怀奎浑身巨震,岳惟焕嫣然一笑,随手往儿子的屁股上一拍,说道,“你看,也不是什么——”

    “啊!”

    岳怀奎惨叫一声,嘭的一下瘫跪在地,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道,“父亲,父亲恕罪!”

    岳怀奎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纪,岳惟焕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大,赶紧下地去扶,刚刚碰到脊背,岳怀奎又疼得低呼了半声。岳惟焕发觉事情不对,疾声问,“你怎么了?”

    岳惟焕半跪在地上,硬生生把儿子贴在地上的上半身拔了起来,岳怀奎脸色煞白,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细。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慢慢地说:

    “我打的。”

    岳怀奎颤声道,“我,儿子绝不敢怨恨父亲……”

    “为什么不怨?”

    “是我有错在先……”

    “你怎么有错在先?”

    岳怀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双眼红如灌血,终于伸手掩面,弓下腰身,哽咽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娘亲,如果娘不生我,我……”说到一半,已是泣不成声。

    岳惟焕沉默下来。

    良久,方有灼灼的怒火,在他心头,猝然腾跃而起。

    岳惟焕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或许是一辈子,或许是一个小时,这并不是他的家庭,这并不是他的儿子。

    可是,等他走了之后呢,难道放原身回来,继续目无刑法。

    他会为烈士而落泪,会为孤老而哀伤,并不是因为他是烈士的亲戚,是孤老的朋友,而是因为他尚且怀有一腔热忱的人性。而总有一些东西,不因时间而变,不因身份而变,不因血缘而变,这是人之骨血,这是人之魂灵。

    难道弱小就应该被忽视,难道缄默就应该被栽赃。

    岳惟焕不无嘲讽地想到,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向家人出柜的时候。

    3刘德

    东海王疯了。

    刘德如是想到。

    他在门口听见世子一声惨叫,踌躇半晌,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世子身上旧伤未愈,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承苛责。他闯进屋内,刚准备拼死一求,就看见,王爷抚着世子的肩头,神色凄哀绝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是我,这都是我的错啊!”

    又大哭道:

    “是我无保护性爱,是我搞大了媳妇儿的肚子,是我害死了我的王妃!”

    世子吓得,上前抱住父亲双腿,高声呼道,“父亲!爹爹!”

    王爷拍着大腿哭,“我要这命根有何用,这就让它给先王妃陪葬!性盛致灾,割以永治!我岳不群今天就要称霸武林!来人,拿本王的刀来!不做男人了,进宫伺候皇兄去,王妃,王妃啊——!”

    刘德反应过来,抢身上前,想从背后制住发狂的王爷。谁知王爷手舞足蹈,力大无穷,带着刘德一起原地转圈,跳起了双人胡旋舞,口里还在兀自说些胡话。刘德也不敢叫人进来,只好连连劝导,终于把王爷劝回了椅上。岳惟焕背对着儿子,岳怀奎已经退到了一边。

    刘德偶然回头,极快地与世子对了一眼,岳怀奎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东海王身后,世子眼中的惶然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层沉沉的郁色。

    宫中那位的病疴越来越重,陛下身后无嗣,召东海王上京,眼见着就要立下皇储。可是府内的二公子已经七岁,而东海王厌恶世子,众人皆知。

    一片不算富庶的封国,岳惟焕或许可以忍下心中的偏爱,从礼法记,为岳怀奎请封世子,要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牺牲,突然变成了无上的权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北边的单于已经私下通来了信件,外族勾结到一半儿了,娘的,箭在弦上,他们还要不要造反?

    4岳惟焕

    岳惟焕已经十天没有进后院了。

    岳怀奎当面捧来了后院小戚氏亲手缝制的外袍。这其实十分不合规矩,但岳惟焕既然不是原装,自然也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大儿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饶有兴味地赏鉴了一番纯手工纺织品,又向长子道,“你跟后娘关系不好,和你小姨倒是处得不错。”

    “后娘”“小姨”这两个称呼,哪个说出去,岳怀奎都当不起,他吓得腿都软了,当即举着托盘,又要往地上跪。岳惟焕往他肘上一托,后院的姐妹给他送东西,所为何事,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思忖须臾,已有成算,因问道,“还是单给我一人做的呢,还是别人都有?”

    岳怀奎恭声答,“戚淑人不敢不敬主母,王妃那里,另有孝敬。”

    岳惟焕冷笑道,“哼,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说完,长袖一甩,回书房睡觉!反正他这个儿子,向来很喜欢猜他话中之意,就让他猜去吧!

    岳惟焕进了书房,刘德向来体贴,知道他不喜欢闲人围着伺候,已经把一应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自从岳惟焕接管原身后,东海王就变成了精致王爷,被子都熏得香香的,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上榻了。要不是前院里备的东西不全,他睡前还能给自己修个眉。

    许是日有所思,岳惟焕临睡时想着修眉,是夜,便宜儿子入得梦来,果然换了个眉形,穿搭也大不一样。梦中的岳怀奎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十二旒的天子冠,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举起两臂,若有所指地问道:

    “爹爹,你看孩儿穿这一身,怎么样啊?”

    岳惟焕莫名其妙,又听儿子不断地催他回答,只得拿出多年陪闺蜜逛街的经验,拍手盛赞道:

    “手也细腿也细,美!”

    5刘德

    刘德正在换书房里的熏香。

    东海王忽地开口道,“老刘,看你眼下发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刘德手上一抖,幸而他老于世故,面上并无异样,只作寻常态回道,“奴婢上了年纪了,近来是觉少些。”

    东海王叹道,“唉,看你身体挺好,头发也挺多,怎么还失眠了呢。这样,你去换小陈过来,今天就歇一天吧。”

    刘德并不强留,行礼谢恩,就退下了,换陈贤近前伏侍。他得了空,自然不会真的去补觉,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往世子房里去。世子虽有封位,当年在藩地时,东海王从不令他议政,如今上京听宣,更是天天闲着。

    岳怀奎见他日中过来,也是一惊。刘德先开口道,“戚淑人院里的藤萝生得不错,炸了些藤萝饼、藤萝鱼儿送到前头,王爷不收,就令奴婢提来了。”

    岳怀奎这才道,“啊,是,劳烦你了。既是陈贤在父亲那里伺候,钱忠去你干爹那里问问,看中午是怎么传膳呢?”

    钱忠一去,便只剩自己人了。刘德上前两步,拉开袖袋,给他看左边衣袖里一小撮积下的香灰。岳怀奎长舒一口气,北疆奇药黄粱引,能催梦魇,他问,“成了。他惊惶之中,你有没有听见,京都三卫,他叫的是哪一个将领的名字?”

    刘德踌躇道,“王爷梦里,叫了……殿下的名字。”

    岳怀奎讥道,“他自然会叫我,他此生最大的噩梦,不过是我这个孽子要篡他的位罢了!除此之外呢,他还说了什么?”

    刘德想了一想,终于如实道:

    “世子,王爷说,‘乖儿子,年下我不行’。”

    岳怀奎沉吟半晌,方道,“年下,年下,徐王妃是正月里过的门,莫不是她那里露馅了?”

    刘德道,“奴婢不知。”

    岳怀奎又道,“他昨日召我,话里话外,指责正妃不贤,许是真教他察觉端倪,也未可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刘德礼道,“世子不必心焦,五日后初一,王爷总要留宿正院的。”

    岳怀奎胡乱地点了点头,这时钱忠回来,刘德自告退不提。

    6岳怀奎

    大约是应藤萝的景,岳惟焕令岳怀奎陪他游园。

    藤萝栽在戚淑人的院里,花园里并没有藤萝。这本是给后院妇人消遣的地方,他们两个大男人,转了两圈,也就转遍了。岳怀奎一言不发,岳惟焕就开始刁难他:

    “儿子啊,你说,要是你将来娶妻之后,我和世子妃同时被歹人劫持了,你先救谁?”

    岳怀奎道,“哪有这等宵小,竟敢谋算亲王。”

    岳惟焕淡淡地,“你就当他有吧。”

    岳怀奎的额角浮出几粒冷汗,他道,“天下没有无父之国,儿子不敢作不孝之人。”

    岳惟焕又问,“那要是我和你娘同时被劫持了呢?”

    生母继母庶母,岳怀奎很想问一句,哪个娘?不过,他没有丝毫迟疑,当即答道,“儿子愿以此身性命,换得父母双双平安。”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努力加载中,5秒内没有显示轻刷新页面!

  • 上一章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