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往事扑朔(6/8)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上伤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

    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努力加载中,5秒内没有显示轻刷新页面!

  • 上一页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