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琴音泠泠(3/8)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只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上碰巧遇过。”

    单疾泉一笑道:“也算有缘。他是我故识,今日之事他既是无心,就罢了吧,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女子欲言又止,转念道:“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如今不得便了。”

    君黎听了忙道:“不敢多扰,贫道先行告退就是。”

    “君黎。”单疾泉叫住他,便向白衣女子道,“姑娘少待,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白衣女子便点点头,稍稍退开些。

    单疾泉便道:“你何时来的徽州,可去过顾家了么?”

    君黎略有赧颜,“我也是今日刚到,所以……”

    “你义父恐是想你得很,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

    君黎不知他与顾家是何关系,心道我不敢见义父的缘由,恐你也未能尽明,面上却也只能点点头,扯开话道:“那个,当年……要多谢前辈几位搭救,那时不懂事,未曾道谢,反惹出事来,实在惭愧。”

    单疾泉也记得当年酒馆一面,便笑道:“那个无妨,只是——我记得那个剑穗,你应该没有收下才是。”

    君黎木剑背在身后,心里想,莫非你适才便是看到这个剑穗,又看我是个道士,就猜出是我来?口中答道:“是,但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

    单疾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对了,你义父寿辰在下月初一,记得日子,莫要误了。”

    君黎听他仍然提起自己义父的事情,有些尴尬,便道:“前辈那日会去吗?”

    “我自然会去,今日倒有些局促了,到那日你笑梦姐姐也会回去,还有你当年见过的程左使他们,必也会到场,我们再多聊聊。想来他们若见你长这般大了,也必会高兴。”

    君黎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但君黎如今戴孝,恐不适宜前去;何况毕竟是出家之人,这般场面,便还是不历为好吧!”

    单疾泉见他师父不在身边,又兼一身白衣,原也猜老道长是新近故去了,想他也许是孤身一人,才想起来徽州投奔义父。如今听他之言竟也并非此意,也只得叹了口气。“我不过告知你有此一事,你去或不去,我原也管束不着。”

    君黎听他语声中大有怪责之意,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隔一会儿听他无话,硬着头皮便行乞退。

    他的心情又变得极坏。原本固然是想找到些与往日的瓜葛,但果真辗转遇了故人,竟是这般叫自己难受。说到底,便是自己对义父怀了愧疚之感,而所有的故人都仿佛在刻意放大他的这种愧疚之感,让他不得安宁。

    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

    八月转瞬即至。一连十几天,君黎都坐在人最多的茶楼里,兜揽生意。徽州人信运命的不少,君黎空下来的时间也便不多,但忙碌也没让他忘了单疾泉那天的话。八月到来的这天,他默默挪至另一间茶楼,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能看得见顾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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