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豪雨白衣(2/8)
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他想起来他姓夏,不知为何心里就舒服了些。那时候和这个姓夏的长辈,聊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我现在最关心的人,便定作是他好了。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他把认识的人排了一排,但是不晓得是否算的命多了,人的名字或脸,竟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没有半点情感可言,遑论什么关心。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君黎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真有此事?”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木剑还握在手里,剑柄上不合时宜地绑了个很复杂的剑穗。是了,难怪别人会没看出来这只不过是柄木剑。但这剑穗……是啊,这剑穗,是自己绝对不肯丢弃之物。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作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腹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一言不发。
好了,自己的命,自己师父的命,看来是永远也不要想算出来了。他那时候是这般想。现在师父已逝,最关心的人,又该是谁?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至于,还有更多想问却没能问到的,想来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其中,包括他从小执着着的,自己的身世。他曾想推卦算己,但不知是否真有冥冥之意,每到计算自己,无论用哪种方法,能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雾水。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望着已然漆黑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真的只有自己一人。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他便想起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顾家遇到的,也是偶然到顾家拜访的客人。那时候那人似乎是三十多岁,算来如今也该将近五十了吧。那人眼睛盲了,看不见,但听说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对了,他姓夏,这剑穗便是他给自己的。
他后来没回去过;他也没脸回去。他现在当然明白义父当年的意思是要他还俗,但是他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可能。所以,换句话说,他不过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是谁在这里弹琴?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那么我去看看。”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老道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茔。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茔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陷入莫名的难过。我关心的人,却恐怕早忘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我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又在关心些什么?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对了,我曾有个义父。他又提醒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师徒两人去了徽州一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与师父相谈甚欢,而独子新丧不满两年,那时便要收留自己。师父好像也有事远行,就真留自己在那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日子确实是开心的,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出家人,就算当了人家义子,长大了也没法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所以后来师父回来,他便仍是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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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还记得那家姓顾,所以自己那时候的名字,是原本的道号加了顾姓,叫做顾君黎。除了义父,还有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叫做顾笑梦,也待自己很不错。但是若说他们中的谁要是自己“最关心的人”,他也排不出来。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这世上有两个人,你是永远算不出来的。”师父曾说。“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你最关心之人。”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他叹了口气。后来自己一直试着变得跳脱好语些,性情确实明快了不少,但想想至今所学恐仍不及师父之三成,而且算命之类,只是道学中极小的一块,那些未能学到的,也只能慢慢研习师父留下来的抄本了。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脱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亲缘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