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一台车车(2/8)
他扯了扯嘴角:“顾青岸,我这儿不接受托孤。”
“还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日晚上……”洛饮川抬头看了一眼,觉得秦溯溪的诧异似乎不像作假,“子时之后,他没去找你?”
秦溯溪眼睫微颤,亦是不忍。但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压下心中隐痛,伸手按住了洛饮川的肩膀。
顾青岸便坦白:“问时运。刚刚那一卦问的是饮川,再前……是我自己。”
顾青岸从善如流地装作没有听到这一句,他缓声道:“饮川生在七月初八。及冠之后,就随他去。我答应他的父母照顾他长大,实在不愿最后食言……就这么一件事,溯溪,算我求你。”
“……小洛,走罢。”他道。
洛饮川心中的恐惧感节节攀升。最终,在一声燃爆的巨响中,骤然窜到了顶点!
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迫使顾青岸睁开了眼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继而近似抽搐地颤抖起来。
“小洛!洛饮川!!”秦溯溪焦头烂额地追了几步,连传了几个疏影横斜,却被洛饮川绕着弯子强行甩掉,少年人运气起落的样子同他那气宗好友如出一辙。
秦溯溪站住了。
他杀了个尽兴,残肢被切得遍地都是。
洛饮川颤抖着,甚至不敢回头去辨认身后那片破碎的血肉属于谁。他就那样怔仲地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弹一下。
洛饮川垂目看着那把焦黑的剑,终是红了眼眶,颓然跪坐下去。
“嗯。”洛饮川紧紧抱着怀里的剑,同秦溯溪一起跃下山头。
狼牙军官等了一会儿,眉头逐渐锁紧。
越是靠近营地,洛饮川便越发觉得恐惧。他害怕目之所及处散落的尸体,害怕找不见他的师兄,更害怕找到的是……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
远处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野兽的低吼,慢慢地往这儿靠近。秦溯溪警觉地眺了一眼,瞧见有一批狼牙正在往这边来。
直到他看见山头上,火光里,有狼牙兵的影子晃过。
他已经看见山头上,他们的帐篷了——明明只有几十尺他就到了。
秦溯溪给伤员们换了药,闲着没有事做,便跑去找顾青岸聊天。
忽然,他感到眼前一花,接着整个人又回到了原地——秦溯溪收起回梦音域,“铮”地弹出一个音节。
“……没办法了,”老李头艰涩道,“不跟着将士们一起去潼关,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活不了。”
顾青岸轻嗤一声,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
“你说什么?什么不回去了!”他急道,“营地里还有人在啊!”
秦溯溪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小少年此时听不进劝,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小家伙打晕……
滞涩的气劲忽然灌入洛饮川的经脉,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据说这把剑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师父赠给师兄的,价值不菲;剑穗则是洛饮川亲手所制,被大火一烧,已经不知道成了哪儿的灰烬了。
比上一卦稍好些,却也是小凶。
这是他师兄的剑。
可是在下一刻,那帐篷被一团烈火吞没,爆炸的似乎是一个硫磺桶,碎木片、布条,或者其他什么……一并飞溅出来。
“当时我撂下帘子便走了,走出去老远,还听见他冲我道了句谢,想来是笃定我不会扔下你。……他是对的。”
快一点,再快一点……
秦溯溪回忆到这儿,苦笑了一声。
洛饮川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他看向烟尘弥漫的战场,片刻之后,忽然挣脱了秦溯溪的手,不管不顾地窜了出去!
“走罢,”他催促道,“这儿已经只剩一片废墟了,你看也看过,该走了。”
……追不上了。
“我也……不认得什么……尉迟叔叔,”他攒起一些力气,强撑着道,“我只恨没能早些……早些知道这一片的狼牙头子,是你尉迟戎……你今日若不杀我,改日……必死于我剑下!”
随着他的话,洛饮川环顾四周,张了张嘴,却哑然失声。
疼,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
秦溯溪赶到的时候,看见半身染血的小少年狼狈地坐在一地焦灰里,抱着一把烧黑的剑啜泣。
洛饮川堪堪止住了哭,尽可能平静地问:“师兄什么时候说的?”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号大燕,”秦溯溪一目十行地扫完情报,随手烧毁,“这狗贼之前还扯着清君侧的遮羞布,得了洛阳,样子都不装了。”
洛饮川反手抽出铁剑,一步梯云登上山崖,两个呼吸后,他悄无声息地从狼牙兵背后跃起,厚重铁剑从上而下贯入了狼牙兵的后颈!
他每问一个字,就落一鞭在顾青岸身上。顾青岸身上的伤很快便被他抽得再度渗血,鞭痕又痛又痒,偏偏顾青岸还抓挠不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挣动,镣铐敲得牢笼叮当作响。
这一年腊月过半,洛阳失守。
于是卒子提来一桶冰冷的盐水,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对着顾青岸兜头浇下!
“……”
洛阳守不住,就守潼关。他们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师兄从不对我说这些,”他苦笑道,“他总是愿意同你商量事情,却不教我知道……知道我存了不轨之心,夜里就连床都不愿意同我分,宁可叨扰你。”
“你回去做什么,来不及了,”秦溯溪喝道,“安贼下令围剿营地已经是两炷香前的线报,到如今……已经……”
可洛饮川不但没有回头,还跑得越发快了。他得回去,洛饮川心想着,师兄被他们抛下了……可他唯独不能被自己抛下!
这一鞭意在震慑,打得极重,一条狰狞的红印几乎立刻就浮现出来。那鞭子也不知用什么浸过,伤处火辣辣地痛,还伴着难言的麻痒。
“你在卜什么?”秦溯溪皱了皱眉,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
“啪”地一鞭,狠狠地抽在了顾青岸脸上!
到这时,在山顶收尾的狼牙小队才注意到他,大呼小叫地围攻过来。洛饮川将沉重的铁剑舞得生风,连砸带砍地斩杀狼牙兵。他眼前除了血液喷溅的红,就是烧焦的黑色,整个营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完整的东西了。
二人又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一直聊到日头高起,秦溯溪该回去给伤员们煎汤剂了。他同顾青岸告辞,待掀开帘子、人都跨了出去的时候,又听见顾青岸叫他。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溯溪,你能不能帮我再看护饮川两年?”
洛饮川甚至不去确认他死透没有,行云流水地横剑一扫;旁边的另一个狼牙兵只觉一阵大力袭来,回神时,已经落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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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答我一个字。上官澜风是死是活?”尉迟戎低吼道,“死,还是活?!”
狼牙军官冷哼一声,从属下手里拿过一根鞭,示意他们打开笼门。金属轴转动的声音令人牙酸,顾青岸眼见着那强壮的中年军官挤进狭窄的笼子,又用鞭子强硬地勾住了他的下巴。
狼牙军涌入洛阳城,清洗城中势力。降者拉拢,不降者格杀;洛饮川和义军残部且战且退,最后留守城西,掩护安西节度使转移。
“……”
直到他的剑尖触到一样坚硬的东西。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震得洛饮川不可置信地侧头!
牢笼内,顾青岸双手被缚,身上数道大伤,头发也散乱了。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扔在牢笼一角,双眼紧闭,仿佛听不到狼牙军官的问话。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过度的疼痛使他陷入昏迷,但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师兄留在营地是拜他所赐,如果师兄真的因此而死……
洛饮川张了张嘴,怔住了。
跑出数百尺之后,秦溯溪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依旧往营地的方向追去,却已不指望将洛饮川追回来。
这个狼牙兵一声都没有叫出来,就被杀死了。
“嗤”地一声轻响,几乎被血泡透的铁剑被洛饮川顿在焦黑的地面上。
见到这景象,狼牙军官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手,微笑道:“一别十年,青儿都长这么大了。剑术也漂亮,想来你师父也一定很欣慰。上回在长安,那群废物没捉到你,可你总归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城门是日暮时分被攻破的。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天地皆红。近日没有雨或雪,城门边的地面却是泥泞的,将士们的热血一蓬又一蓬地浇在地上,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顾青岸倒是没想这么多,还兴致勃勃地问秦溯溪要不要也来一卦。
本想留几个活口逼供的。但这支善后小队全都不通官话,洛饮川问得心烦意乱,干脆将他们都刺死了。
顾青岸伸手搅了搅铜钱堆,又挑出三枚,再起一卦;这回秦溯溪看了全程,目睹他摇出了一卦天泽履。
秦溯溪扫了一眼已成废墟的营帐,又别开目光:“一日以前,你在战场上的时候。”
“装傻是吧……”他啐了一口,解开软鞭,“青儿,我也不想对你动刑。你若还认我这个尉迟叔叔,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来日提你做副官……也未尝不可。”
秦溯溪噎了一下。
“上官老儿还活着罢?”狼牙军官迫使顾青岸抬起头,“说,他在哪儿?”
“……别哭了,”最后,他开口道,“你以后跟着我罢。青岸托我照顾你,他曾想过或许会有这么一天。”
顾青岸当时正在把玩几枚铜钱。他兴致上来,随手起了一卦,正在摇卦象。
持续了多日的战乱后,道边四处是尸体。乌鸦和食腐的野兽争相赶来,只盼能分到一点残羹。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安禄山清算完城中反抗者后,准确地报出了义军营地所在的位置,下令清剿这些蝼蚁——他这口气憋了很久了。这伙义军数量不多,力量却不小,早在战中,他就不堪其扰,又不能将攻城之计搁置去打一个小小的、不知藏在何处的营地;直到现在洛阳被他收入囊中,还没等他下令寻找,就有人向他报告了营地的位置。
结果,就在这短暂的片刻犹疑里,洛饮川强行冲开了穴道,猛地喷咳出一口鲜血。他连擦都来不及擦一下,便迈步跑了出去。
秦溯溪想起那卦大凶,很想说那是神棍玩意儿信不得;但这话当着纯阳弟子的面讲出来,实在不怎么礼貌。
有半个手掌擦着洛饮川的肩膀飞过。
废墟上余温仍在。洛饮川无法靠得太近,只好能探出铁剑去拨弄火里的碎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却又不愿停下……
爆炸之后的营地一片狼藉,火也还没有完全熄,洛饮川勉力辨认出了他们的帐篷,那里还剩下几根破损的梁柱在烧,里面的床铺、杂物,则被炸得粉碎。
洛饮川一怔,忙将那物拨了出来。那是一件长条形的东西,沉甸甸地,亦被熏得焦黑一片;但洛饮川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秦溯溪听着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他何时夜里来找我?”
只盼来得及捡那小家伙一条命……秦溯溪心一边赶路,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好你个顾青岸,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洛饮川看在眼里,心跳得极重。
不知算巧还是不巧,这一日战事焦灼,能行动的人都到了——包括两个医师。而还留在营地的只有行动不便的伤患,哪怕这样说很残忍,但现在实在不适合……回去救人。
可顾青岸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觉得冷,把自己又缩紧了些。
“又见面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带着一众狼牙卒子走到了牢笼之前,“顾小道长,别来无恙啊。”
顾青岸捏着铜钱沉默了一会儿,便把占卦用的那三枚放回了钱币堆:“地火明夷,大凶。”
“未曾。”秦溯溪斩钉截铁地道。
没有去找溯溪先生……师兄那天,究竟去哪里“凑合了一晚”?
别人问他上官老儿,他答的是灵虚子。这显然说的不是一个人,狼牙军官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温和的表情。
这一日,他是被尉迟戎生生抽晕过去的。
“……”
“……上官师叔……自然好得很,”顾青岸扯了一下唇角,“老君……宫,你去找啊。”
秦溯溪一时竟按不住他,只得翻出古琴追上去:“小洛!回来!”
“……我不管这些,”洛饮川狠狠地瞪了一眼秦溯溪,挣扎着想要离开,“你不愿去找他,那便算了——但你为什么要拦我!你们不是至交吗!”
秦溯溪沉默地看着他,一路上的气忽然也就消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溯溪不知他在占什么,看着他将那些钱币抛起接下,倒也有趣。待顾青岸的动作停下时,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如何?是吉是凶?”
……他们还没走。
“营地回不去了,我们被卖了,”老李头沉着脸宣布,“全都撤走,不要再回去。我们去潼关!”
“弄醒他。”
“我不要,”秦溯溪拒绝他,“刚好这几日你行动不便,卦象不吉,便在营地呆几天避一避罢。”
那把剑温度很高,把他的手烫起了几个泡,可他却不愿放开,依旧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砸出了几个可怜的小坑。
“……”
顾青岸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想。”
洛饮川听罢,将怀里的剑又抱紧了些。
洛饮川的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