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剧情(6/8)

    “上一回……你是这般帮我擦脸的,”他低声道,“师兄,是我……我是饮川。”

    “饮川”二字出口的刹那,顾青岸猛地一颤!

    他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可是那对兔子似的红眼睛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愣怔了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反问:“……饮……饮川?”

    洛饮川“嗯”了一声。

    顾青岸挣扎着支起上身,连身下流出来的体液都顾不得擦,便急着伸手去摸他的脸。洛饮川乖顺地任他施为,一动不动地让师兄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好一会儿,才听顾青岸哽咽道:“饮川……”

    洛饮川在月光下,亲眼见着有泪自师兄的眼尾落下。

    ……于是洛饮川用力地拥住了他。

    “师兄……你还记得我,太好了,”像是要将那人嵌在怀里似的,洛饮川紧紧抱着师兄单薄的身子,“你去哪儿了?这两年,怎的全无音讯……我好想你……”

    他的语气像个遭到了抛弃的小狗,顾青岸听得不忍,抬手慢慢抚摸师弟的脊背。

    “此事说来话长……我怎会不想见你,只是真的不能……”他苦笑道,“这两年,我一直在狼牙营中,连提起你的名字都不敢,更遑论去寻你。”

    “狼牙营?”洛饮川脑中蓦然闪过下午在城楼上见到的那抹白影,“那洛阳城的城门……”

    “是我开的,还有溯溪……他现在应当到唐军那儿了,”顾青岸把下巴搭在师弟肩上,想到哪说到哪,“溯溪在潼关被俘,好在当时我在狼牙中已有了些话语权……便将他提到我手下,一起做了唐军的内应。”

    “溯溪先生也活着……太好了!”洛饮川开心起来,毛绒绒的脑袋在师兄耳边磨蹭,“他有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武功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头发……”

    他的问题太多,顾青岸耐着性子听完,慢慢地答:“眼睛还有办法,在狼牙军中没那个条件,仗打完了,慢慢治就是……武功不行了,安庆绪不喜欢我的武学,命人交给我一套塞外的功法。后来真气走岔相冲,武功便散尽了。头发也是那时白的……我瞧不见,但据溯溪说,也不算太难看……?”

    洛饮川拨弄着师兄柔软的白发,坚定地“嗯”了一声。

    二人静静地相拥了许久,久到欢爱的余温散尽,从窗口出来的风使顾青岸打了个寒颤。洛饮川放他躺下,掖好了被子,又哒哒地下去关窗。

    “你留一晚么?”他听见顾青岸问他。

    洛饮川拴好窗户,想起方才师兄赶上官陵的态度,不由得起了胜负心:“师兄想不想我留下?”

    “……”

    顾青岸沉默了一会儿,才委婉道:“晚点卯已经过了罢,你不回去……应当也没什么……”

    洛饮川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上官陵算什么,三两下就被赶回去了;还是他比较讨师兄喜欢。

    他仗着师兄看不见,依旧用冷静的语调说:“点不点卯无所谓。师兄,我是问你,想不想我留下?”

    他的语气听起来强硬极了,顾青岸一怔,莫名地回忆起方才被按着操干的时候……身上的男人凶狠地索取着,用语言羞辱他,简直没有一处能让他联想起当年的乖巧师弟。

    “想不想?”洛饮川逼近了他,近到两个人几乎鼻尖贴鼻尖,又再次询问。

    顾青岸顿时感觉自己被什么盯住了。他咬了一下嘴唇,顺着洛饮川道:“……想。”

    “……听起来像是我在逼你似的,师兄。”洛饮川叹了一声,忽然又退开了,作势要走。

    顾青岸瞳仁一缩,脱口而出一句:“别走!”

    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有抓到,登时急得鼻尖一酸。这一把抓得太过用力,扑空之后,他也失去了平衡,整个向前跌去——

    被洛饮川接在了怀里。

    “那不走了,师兄,”他语气里的笑意终于藏不住,“以后也都不走了。”

    顾青岸被男人身上战火和鲜血的味道包裹住,又与他温存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久违地一夜好眠。

    洛饮川迷迷糊糊地被敲门声惊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战中养成的早醒习惯不知怎么的失了效,现在哪怕是往保守了估计,都快要午时了。

    门外还在敲,有些急促。

    他怀里,顾青岸皱了皱眉,眼睫颤动着,仿佛要醒;洛饮川便用软被把师兄的耳朵一包,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方才披衣起来准备开门。

    穿衣时,他顺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

    在他走向门口的时候,敲门声停了。洛饮川眼神一凛,也隐住了自己的脚步声。他用左手开门,而右手握紧了剑,在门被拉开的刹那,一道剑光自外面迸了进来!

    “叮当”一声,洛饮川和门外之人短兵相接,剑锋相互交格的刹那,二人终于打了一个照面——

    双双睁大了眼。

    “溯溪先生?!”洛饮川松了劲,讶然道,“你会使剑了?”

    秦溯溪看起来则更加意外,他一脸见鬼的表情,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小……小洛?你怎么在这?!”

    洛饮川后知后觉地“嘘”了一声:“出去说?师兄还在睡……”

    “醒了。”顾青岸的声音从屋里远远地传来。

    方才兵器交接的“叮当”一声将他惊醒,好险吓出一声冷汗;好在仔细一听,并不是什么敌袭。

    他失了武功后,秦溯溪学了些简单剑法防身,听见去开门的人不使盲杖,或许吓着了。

    洛饮川听见屋里师兄起身的动静,先一步跑了回去。他一到卧室,就看见师兄闭着眼睛,正在摸索什么。

    “找什么?我拿给你。”洛饮川道。

    “遮眼睛用的绸带……”

    秦溯溪刚好走了进来,从地上拾起那根白绸,入手凉滑,上面还有几块干掉的水渍。他脑瓜子“嗡”了一声,猛地转头。

    顾青岸白皙的肩头,那几个红印尤为扎眼——称之为吻痕都有些抬举了,那根本就是齿印……显然这俩人昨天夜里已经干过事了,还很激烈。

    秦溯溪大为震撼。

    崔大人昨天不是呆到夜里才走?还有那个上官什么……也不知道那小孩听见什么风声没有。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他呆立原地,洛饮川便抽走了他手里的白绸,给顾青岸系上。光线被白绸遮去的时候,顾青岸终于舒了一口气。他这眼睛畏光,不用什么遮住,就会一直疼。

    “溯溪,你怎么过来了?”顾青岸问。

    秦溯溪抱着胳膊:“没正事,过来瞧瞧你。过会儿那个叫上官什么的小子也会来,商量一下怎么把你弄走。”

    顾青岸纠正他:“是上官陵。”

    “走?师兄要去哪?”洛饮川则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解甲归田,退隐江湖,回师门帮师父锄锄地,”顾青岸勾了勾嘴角,“但愿我这个瞎子不会把老人家刚种下去白菜秧子撅了。”

    洛饮川“啊”了一声,仍是不解:“纯阳……哪里有地方种白菜秧?”

    白菜种在山尖上,一夜就给冻死了。

    “不是回纯阳,”顾青岸拍了拍床铺,“坐,我慢慢说。”

    “早年,神策军上华山找静虚子的麻烦,静虚子远走,神策残部却留了下来。这其中,有一位小军官,名唤上官澜风。

    上官澜风人并不坏,留在纯阳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日复一日的驻扎中,他发现自己的同袍借驻扎威慑之名,行迫害来往道人之实,被他撞破,还邀他一同参与;他一怒之下,便杀了昔日共事的兄弟,叛出神策。

    那被他所杀的神策军名叫尉迟曦,此人还有个弟弟,叫尉迟戎。”

    顾青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这两人。洛饮川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可顾青岸提完之后,再也没有说起他们。

    “上官澜风叛出神策,一路逃到山下,被一位顾姓纯阳女冠所救——那位女冠,后来成了我师娘。他们二人在躲避神策追捕的途中,捡到了一个顺着河漂过来的婴儿,也就是我,不晓得是哪对缺德夫妻扔的。师父他们心善,便带上了我一起逃。

    师父他们的确想要一个孩子,只是一直没法安定下来。在河里白捡了一个我,也算是意外之喜,随师娘的姓取了个名字,便就这么将就着养下来了。

    神策追杀了他们几年,后来也逐渐倦了。师父和师娘找到了地方隐居,师娘教我习字读经,师父启蒙我武学,到七岁我才上了华山,学了几年剑法回去,发现师门里又多了个小师弟。”

    洛饮川听着,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是……上官陵吗?”

    “对,他是师父师娘亲生的孩子,也跟着师父习武,所以让他唤我师兄,”顾青岸道,“我总归是捡来的,不好教他直接喊哥。”

    “上官陵幼时好动。我回师门住时他五岁,我练功他要抱腿,我打水他要拽桶……坚持了一个月,我同师父说我要出门游历,师父却说我太小,至少长到十七再走。……我气急跟师父打了一架,差点没被他打废腿。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十七岁出师,在瞿塘山口遇到你,带着你继续游山玩水。你说你也要习武,我念着师父的身份不好暴露,便送你回纯阳去学。你我二人皆是纯阳门人,便也以师兄弟相称。”

    洛饮川“哦”了一声:“所以上官陵这个小师弟比我亲?”

    顾青岸想拍他后脑勺,却又看不见,抬起手又顿住:“你光听懂了这个?!”

    “听懂?真比我亲啊?”洛饮川握住师兄的腕子,危险地啃咬了一下,“师兄……”

    “……你亲,全天下就同你最亲。”顾青岸红了脸,把手抽回来揣着。

    洛饮川便又笑了。

    坐在一旁的秦溯溪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他这是第几次这么觉得了?

    好在,他没有尴尬太久。外头很快便起了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是上官陵到了。

    那半大小子骑着一匹马,手上还牵着另外两匹的缰,眼见着快到了,忙不迭地喊着“吁——”、“吁——”,好不容易才将马都停下来。

    “师兄!走罢!崔大人给我指了一条安全的路,先送你回家去!”上官陵干劲十足地在外面喊。

    顾青岸应了一声,摸到床边的盲杖,借力起身。他一动,秦溯溪和洛饮川不约而同地跟着站了起来,又在看见对方的动作时,一起停了下来。

    “溯溪先生也去?”洛饮川先开口问道。

    秦溯溪答得理所当然:“我自然要去。我不去,青岸的眼睛谁治?”

    洛饮川就拧起了眉:“……是哦。”

    “你跟着做什么?”秦溯溪抱着胳膊,“没记错的话,你现在还算在唐军名册里,不能擅离罢。”

    聊这两句天的空挡,顾青岸敲着地,摸索着到门口,把门拉开了。上官陵往里一瞧,一眼就看见了昨晚夜不归宿的战友:“玄都!你怎么在这儿?!”

    顾青岸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上官陵在叫谁。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好久之前,溯溪同他提了一嘴饮川取的字。

    “我来找师……”话到嘴边,洛饮川看了一眼那少年,忽然改了口,“找我道侣。”

    “咦??!道侣……谁?”上官陵的眼神快速地在师兄和秦先生中间扫了一圈,一种不详的预感漫了上来,“你不会是说……”

    洛饮川自然地走近了顾青岸,伸手扶住他的腰身;顾青岸冷不丁地被他摸得一颤,盲杖“嗒”地敲了一下地。

    顾青岸捏紧盲杖,尽可能平静地颔首:“是我。”

    上官陵无比震惊:“师兄……他就是你那个心上人?!男的?你俩什么时候……”

    “师兄早年就答应我了,对罢?”洛饮川当着上官陵的面,亲了一口顾青岸的耳朵尖,故意问道。

    顾青岸对此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思考了一会儿,他还是应下了:“嗯,是这样。”

    反正不管他应不应,道侣之事都已经板上钉钉了,顺着这小子说句话又能如何呢?顾青岸感受着洛饮川微微收紧的手指,觉得他应该还算中意这个回答。

    洛饮川的确很开心。

    这样的开心一直持续到上官陵对着洛饮川脱口喊出一声“大嫂”为止。那一刻,整个屋里骤然静了下来。

    洛饮川向营里告了假,同顾青岸一行人一起上路了。

    还是三匹马,洛饮川道师兄眼睛不便,不好自行骑驭,堂而皇之地蹭到了师兄马背上,教那骏马一次载两个大男人,马儿气得连打了好几个响鼻。

    不过,顾青岸不得不承认,身后坐着个师弟,还是方便了好多。

    他不必再分神去听周围的动静,长时间赶路乏了,还可以靠着师弟睡一会儿。就是有时迷迷糊糊间,会感觉到有人在啃咬自己的耳尖、脸颊或者其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生生将他弄醒了,哭笑不得地坐正一些。

    “你这是饿着了?”他小声埋怨,“一副没分干粮给你的样子。”

    “饿坏了,”洛饮川也小声跟他咬耳朵,“下头更饿。”

    顾青岸面上一红,当即往前挪了挪,不愿再贴着他了;洛饮川混不在意,也跟着往前坐,将师兄紧紧夹在自己和马鬓中间。

    “你……”顾青岸感到自己的臀肉已经蹭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溯溪他们……!”

    “小陵,跟我去打两只兔子来,”秦溯溪毫无预兆地喊道,“饿了!”

    洛饮川一笑,从善如流地勒马减速。

    “来了!”上官陵应了一声,打马跟上秦溯溪。

    直到走出去几十尺,瞧不见后面那两人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疑惑道:“秦先生,午饭才过了一个时辰呀……师兄他们一个人在那边休息,没关系吗?”

    秦溯溪冷笑一声:“不必管他们死活。过两个时辰再回去就行了。”

    走走停停一月有余,四人到达了巴蜀边境,山已然变得陡峭高耸,但还没有真正地入蜀。

    上官澜风就隐居在这样的高山里。

    山脚有个小村庄,民风淳朴,自给自足。上官陵熟门熟路地去扣某一家的门,用随身带着的糖块换来了几个烧饼。

    从小村进山,又走了半天。天擦黑时,转过最后一个弯,一座水边小院终于出现在眼前。院外辟了一片地,种了些作物,草屋中有炊烟升起,正赶上晚饭时候。

    上官陵忍不住一夹马腹,率先跑进了院子:“阿爹!阿娘!我们回来啦!”

    顾青岸听见小孩咋咋呼呼的声音,知晓是到了,从洛饮川怀里支起来坐正了些。上官陵风一样地下马刮进屋子,几个呼吸后又刮出来,招呼客人们拴马。

    洛饮川小心翼翼地扶师兄下地,一转头,就看见草屋里转出一个漂亮妇人。上官夫人年岁不小了,看上去却依旧清丽出尘,气质高华;仍习惯盘着女冠的高髻,用一支银质莲花簪插稳,簪头坠着细小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一摇一晃。

    “回来就好,”她微笑道,“进来坐罢。”

    顾青岸循声前去。他本以为失去视野后,进门会有些困难;可自小生活的地方每一寸都刻在了心里,他几乎是顺顺畅畅地到了门前,向上官夫人躬身一礼。

    他身后,秦溯溪和洛饮川也跟着抱拳。

    “长歌弟子,秦小先生……是罢?”上官夫人亲切道,“那这位应当就是洛小道友了。”

    此前寄回的信里,该介绍的都介绍了,顾青岸也没有同师娘过多赘述,只是特别又提了一嘴洛饮川的事。

    “这是弟子认定的道侣。”他说。

    上官夫人挑起一边眉毛,视线在二人中转过一圈。修道之人倒不拘什么世俗观念,只是……

    “洛小道友瞧着也不比陵儿大许多,”她正色道,“青儿,你没有诱哄强迫人家罢?”

    “……我哪儿敢啊。”顾青岸哭笑不得,心道洛饮川不强迫他就算不错了。

    上官夫人又追问几句,直到洛饮川信誓旦旦地说是他追的顾青岸,她才姑且放下心来,牵着洛饮川的手,悄悄地叮嘱若是受了欺负,师娘可以做主。

    洛饮川只得应下。

    顾青岸捉住个空挡,迅速地试图转移话题:“怎没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还好么?”

    提到上官澜风,上官夫人便幽幽叹了一声:“他过几日才回来,上镇里取他的枪去了——狼牙嚣张,他道无法安坐,要出去打仗。”

    顾青岸想了想,提了另一件事:“尉迟戎死了。”

    两年前,他被尉迟戎所擒。尉迟戎以虐打他为乐,一时没有杀他,最终在某一日自食恶果,被他反用铁链勒死。

    至此尉迟兄弟皆死,只要上官澜风低调些,当年那些仇怨也就算是翻篇了。

    上官夫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夸赞了一声“好青儿”。上官陵在后面摆好了碗筷,大声招呼他们开席,秦溯溪溜过去一瞧,桌上竟还摆了酒。

    不知是什么酒、几年陈,但酒香四溢,一闻就知不是凡品。

    “家夫好藏酒,藏了自己又喝不了,”上官夫人道,“都别客气,就当给那呆子腾酒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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