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剧情(2/8)
守城的战役打了半个月。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秦溯溪心里一沉,忙抬起头看——只见受惊的马匹引起了狼牙巡卫的注意,那健壮的巡卫提起马刀一刀斩下马首,继而很快发现了他!
“官兵呢?不去支援?”洛饮川皱起眉,“我不怕打仗,但若只是我们两个……”
顾青岸适时拍了拍他的脑袋:“但兔子还是猎得的。要马么?”
“出发?去哪儿?”洛饮川眨了眨眼,十分不解,“明天的名剑大会真的不打了?”
这好似成了所有人无言的默契。
师弟还这么小……只有十八,甚至未加冠取字。
顾青岸倚着树,在等待洛饮川回来的空档里,拆了一封信。
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顾青岸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直到这时,他眼底才露出了一些难过。他对秦溯溪说叛军暂不敢攻城,对小师弟说战争会很快结束;可这些轻飘飘的话背后,是二十万蛮兵集结的威胁,也是朝廷迟迟不作为,至今才开始集结兵力的无奈。
洛饮川日渐变得沉默。
洛饮川随师兄初到洛阳时,义军营地里集结了上百义士;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了二十来个。帐篷倒是空出来许多,足以分到一人一个,但是谁也没有提出要搬。
洛饮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窜上脸的热意:“师……师兄,你的里衣?”
“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我们是最快得到消息的一批,希望来得及,”顾青岸道,“此去是守洛阳城,且很有可能守不住——饮川,你怕不怕?”
“……”
“死不了,”亦有人语调冷静,“死了赔你一个。”
还未到洛阳,沿途就已有战乱之象。
洛饮川张了张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进宫?进的是……那个宫吗?”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示意了一下北边。
他的同伴立刻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攻去。那人瞧着不大,体型也不强壮,手握一把古朴的铁剑,与狼牙兵的马刀全力相击时,会发出厚重的嗡鸣声。
“是。”
“一定要守住洛阳……”秦溯溪的手在地图上摩挲了几下,“若败,退守潼关——潼关不能破,否则长安……”
洛饮川听罢,闷闷地“哦”了一声。好不容易打到现在的成绩,忽然告诉他要弃权,小少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洛饮川伸出手,示意秦溯溪看狼牙营地里烧起的大火:“师兄在那边。爆炸是他们做的,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知道。”
他十八岁时在干什么?——带着小师弟游山玩水,在瀑布里练剑,在江湖上跑镖,虽居无定所,但自在洒脱。
“老陈!老陈呢?!”有人急吼吼地大喊,“快他妈的抬个担架来!”
信鸽扑扇着翅膀,此起彼伏地传递消息;信使也几班轮换,不停地将急信送往各处。高高的宫墙之外,百姓还不知山雨欲来;而宫墙内,已然紧锣密鼓地开始迎接战乱,与宫外俨然成了两个世界。
秦溯溪借口出去透气,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悄悄地送了一只鸽子去宫墙外。
如果动静能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顾青岸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师弟说的事。他神色如常地解释:“战场上没有干净绷带,便扯出来凑合用了。”
“总要将剑挥出去,才知道结局如何!”
随着树木被晃动的窸窣轻响,有什么人忽然自林中窜出,干脆利落地切开了为首的巡卫的喉管!
话说到一半,外头传来一阵嘈杂。
难得两人都不巡夜的晚上,洛饮川躺在床上,终于开口问了出来。秦溯溪忙着照顾伤者,干脆住到了医疗帐篷,于是这帐里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二人。
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语气里的担忧,简单解释一句后,就将秦溯溪带回了义军营地。这营地就在山中,与狼牙营近在咫尺;地方不大,设施也简陋,看得出搭建得极为仓促,是紧急到了火烧眉毛才随意清理出一块空地、搭出一些营帐灶台凑合一下的程度。
“……小洛?”
“目前看来还好,安禄山试攻几次,都没有得手,”顾青岸简短道,“我们在想办法干扰他的后勤,刚刚去炸的就是粮草营。”
洛饮川带着秦溯溪去见了义军统领。那是个退伍的天策老将,这些日子大家都叫他老李头。老李头原本在洛阳住得好好的,开了个铁匠铺,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却不料有一日醒来,城外竟是大军压境。
“好!”秦溯溪抚掌称快。
“不打了。说不定……之后的也不打了。”顾青岸顿了一会儿,方才那一丝笑意又消失了。他本已决定带师弟一起去洛阳,可临到头,却又犹豫起来。
“……罢了,”朝臣叹息一声,差人拿来一叠书信,“去的时候,将这些带上,交给洛阳守军。高将军已开始集结长安兵力,撑过这几日,便好了。”
洛饮川低头一看,道袍上的确斑斑驳驳全是血迹,看不出原貌;他遗憾地“哎”了一声,整个人像个委屈的小犬似的耷拉下来。
况且长安醉蝶林里,可不只有兔子。洛饮川轻轻一跃上了树梢,如愿地瞧见百尺之外,有一点晃动的火红尾尖。
他觉得师兄穿纯白道袍的样子好看极了,于是他也喜欢穿白——但顾青岸是气宗,即便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他也只是伤处染了些血迹;而洛饮川自己练的是近身缠斗的功夫,穿着白衣战斗,往往结束之后,衣服便脏得不能看了。
洛饮川感到恐惧。不是害怕受伤战死,而是怕……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远去。
“你要进城?这个节骨眼上可不好进,”老张头听完秦溯溪的话,皱起了眉,“办法是有,但得过上几日。你先在营里待一会儿罢,想来你那信也不算太急,城里现在算得上急的,只有粮草和兵……”
“当时的我,亦觉得一个人无法同他们几十个人对抗,想找一个更周全的法子救你们;但后来我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了,”顾青岸平静道,“饮川,趁你还握得住剑,有一分力便用一分力。”
“溯溪先生,”他冲秦溯溪大喊,“跑!”
“是,”顾青岸点了点头,“也没什么奇怪的,长歌门人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许是同门有什么消息想给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明天的比赛,我们得继续弃权。”
上午还一起聊天、相互宽慰的战友,下午便不见了——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死在战场上的人什么也留不下,除了同伴心里那点微末的念想。
洛饮川看出了他的为难,饶是少年人再迟钝,也该看出了有要紧事发生。他走过去握住师兄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师兄去哪,我就去哪。名剑不打便不打了,错过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呢。”
秦溯溪眉头紧锁,他没有官职,也不能到朝上旁听,只能光看着其他同门从里面递出来的消息忧心。这些消息里有高层的决策,也有前线的战报,安禄山已经攻向洛阳,当务之急是守城……可是,临时募来的兵,怎么可能是安禄山那训练有素的狼牙兵的对手!
“现在还看不见结束的迹象,”顾青岸平静道,“安禄山已是板上钉钉的反叛,没有收兵的余地;而我们身后就是东都,一步都容不得退。”
秦溯溪向师叔恭敬地一揖,抬起头时,眼神坚定:“晚辈愿往,还请师叔成全。”
他集结了一批洛阳附近的江湖人,带着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布防洛阳的旨意很快传出,朝野上下争论之声四起,但最终绕不开布防、募兵……迎战反贼安禄山!
大明宫内,上了年纪的朝臣皱着眉,半是赞许半是忧心地看着自己的后辈。
危矣!
出了什么事?
洛饮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摇了摇头:“我没事。驰援洛阳的义军驻扎在这附近,师兄远远地瞧见有马匹,便差我过来看看……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溯溪先生。”
“……”
他了解完局势,便自请留下照顾伤者。顾青岸和师弟简单处理好伤口,便先一步回自己的营帐了。他们得去再铺一张床,营地里帐篷不多,秦溯溪得来和他们挤一挤。
洛饮川举剑悍然斩下,铁剑这次一举击碎了马刀,并将马刀之后的狼牙兵一齐斩开!
少年人的黑发被血黏住打绺,成了个毛扎扎的小刺猬。顾青岸都不想摸他的脑袋了。
“呃……!!”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摔得脑袋一阵眩晕,“好痛……”
天冷了,说不得要给师兄攒一条狐狸围脖!
可就在这时——
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那应该是洗不出来了……”洛饮川轻咳一声,“待以后换新的。”
两块长木板,简单钉上几根床柱,再垫上些稻草粗布,便凑合成一张新床。洛饮川抱着被褥过来,冷不丁看进了附身铺稻草的师兄的领口里——胸脯中间显出一道引人遐思的沟壑来,被刚系好的绷带勒紧了,好像饱满得要溢出来……
洛饮川怔住,他路上想了很多可能,但都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理由!
顾青岸对此没有异议。他放好给秦溯溪的寝具,翻出皂角扔给他:“那便去洗洗你自己。都成小花猫了,瞧瞧你那头发。”
“去增援洛阳,顾青岸,去那里等我,”秦溯溪喃喃道,“你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唐陷落,对罢?”
顾青岸不答,只是先一步打马奔了出去。洛饮川急忙催马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城外的官道。
秦溯溪也跟了上来,抱着琴钻进帐篷:“我可以帮忙。”
道路上,已经留下了无数混乱的蹄印——近日有许多马匹从这里跑过,将路上的浮土都踏实了。
狼牙巡卫很快便招呼了同伴跟上来。秦溯溪咬着牙奔跑,可他的体力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西域蛮兵;秦溯溪只能借着树木,用尽浑身解数阻拦蛮兵的去路,试图甩掉他们。
那个声音混杂在一干人的吵闹里,本不容易听见,可洛饮川和秦溯溪都一齐转过了头。
顾青岸一时不敢松手,只在擦肩时与秦溯溪轻轻一撞肩,权做打过招呼。
“……但是也没炸掉多少,恐怕造成不了多少威胁。”顾青岸诚实地补充。
“包围你们的山匪开始不过几十,是我一时犹豫,才给了他们集结的机会,”顾青岸道,“若我一开始便出手,你的父母也许不会死。”
真的要带他去战场吗?自己能不能保护好他?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上马,师弟——我们去洛阳。”
“怎会不记得……师兄从天而降,从山匪手里救下我,”洛饮川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回复道,“那一刻我觉得没有人比师兄更厉害了。”
洛饮川一呆,顿时觉得手里的两条狐狸四只兔子都不香了。
“……”
“这场仗,总要打到一方山穷水尽为止。”
烟火的位置离狼牙军营不远,就在侧翼营地旁。这一道信号让狼牙兵肉眼可见地动乱起来,一小股一小股地往那边去了。
“师兄……这仗什么时候结束?”
仿佛是祈祷起了效,巨大的爆破声传来,将秦溯溪的马儿都吓了一跳!秦溯溪身形一晃,急忙拍打马鬃安抚,艰难地稳住了平衡。
“轰!!”
秦溯溪勒马停下,思考该如何绕过狼牙入城去;忽然,他眼角划过一抹亮光——有人放了信号烟火!
洛饮川良久没有说话。
好在,在看见他的时候,顾青岸眼底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洛阳如何?”秦溯溪问,“还能撑几日吗?”
洛饮川许久没有打猎了。难得出来一次,他瞧见什么都想要——结果待他心满意足地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的师兄牵着两匹好马,在城门外冷着脸等他。
逃!
与此同时,宫墙之内。
顾青岸看见师弟,向他露出一个笑来。他道了一声“不要紧”,便跟着队伍一起,把伤员送去了医师老陈的帐篷。那伤员似乎被爆炸的余波伤到,半身是血,口子被顾青岸用一块不知哪来的布按着,好险止住血。
顾青岸忘不了自己在阵前,远眺绵绵不绝的军队时的刹那心悸;也自那一刻起,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平。
玄宗皇帝终于接受了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的事实,一日之内,风云突变。
秦溯溪自言自语地宽慰:“没事,烧掉一点算一点……”
顾青岸没有回头,轻轻笑了一声。
但此举收效甚微。不过两刻钟,秦溯溪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就开始缩小,他的体力也要跟不上了……秦溯溪大口喘着气,暗自伸手握住了琴中剑的剑柄,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当!!”
秦溯溪观察了一会儿,便干脆地纵马绕向另一方。狼牙兵被引走,恰好给了他一个通过的机会,无论那头出了什么事,这个机会都不容错过!
该如何与军队对抗?是否应该等唐军一起?
秦溯溪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怔了一下,却没有依言逃走。
就如他的父母一般。一家人和乐美满的样子还印在心里,下一刻,却飞散如泡影。
“什么人!”
“洛阳……打仗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会如此,一点消息也没有!”
而他十八岁的小师弟,已经被逼着在血和泥里滚了一圈。如今暂只是沾了一身血回来,再打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洛饮川怀着这样的心思,窜了出去。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
他开始不太愿意同旁人交流。虽然他的话本就不多,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连溯溪先生都有些不敢见了。只要一开口,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会不会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见不到对方了?这会不会是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秦溯溪遇见了四处集结的义军,也遇到前来支援的唐军。洛阳城外硝烟弥漫,城门紧闭,正负隅抵抗。
他方才回来时,用来帮人按住伤口的那块布就是。洛饮川远远地见到,已经被血泡透了。
他又不是那群笨重的骑兵——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空手抓兔子了!
洛饮川讷讷地答应一声,拿着皂角,转身往营地外的小河跑去。
“怎么打了这么多,不沉么?”他接下少年的战果,将其放在了马背上,“可惜暂时没时间处置了。包裹我已经收拾好,得出发了。”
血肉飞溅。
“算了,就这么凑合穿罢,换了也会再弄脏……”洛饮川也知道自己打架的习惯,包裹里仅剩的几身新衣,他还想留到仗打完再穿呢。
冲天火光在西边的狼牙营地蔓延,与此同时,嘈杂的喊杀声传入他的耳朵。
洛饮川并不介意这个,反而在秦溯溪的帮助下越战越勇,半刻钟后,狼牙追兵已被他全数击杀,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长安上方聚起了乌云,仿佛又要落雪;可在那云的间隙里,仍有丝丝缕缕的天光,挣扎着扑出来。
“洗不出来的衣服还少么?”顾青岸笑着打趣他,“以前给你洗衣服,隔三差五就搓不出来;偏你还喜欢穿白……后来才会一次备好几身一样的。不说别的,你现在这件便可以直接扔了。”
秦溯溪顶着凛冽的风,过潼关,直奔洛阳。
还会再见的,何须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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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地一声弦响,正在奋战的洛饮川忽然觉得周围压力一轻。熟悉的淡青色音域在他周围铺开,身上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
顾青岸不敢想。
是不是他回来太晚,师兄生气了……现在扔点兔子还来得及么?洛饮川胡思乱想着,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师、师兄,我回来啦。”
“师兄!”洛饮川先反应过来,哒哒地向那边跑去,“师兄,没受伤罢?”
洛饮川握缰绳的手猛然一紧。
少年人毛绒绒的脑袋在他掌心下摇了摇:“不要。”
顾青岸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提起了旧事:“还记得瞿塘山口那天吗?”
听见顾青岸也在,秦溯溪松下一口气,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就知道他会来……他还好么?”
狼牙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三里,范围极大,安禄山在此屯兵数十万,势要一举拿下洛阳。
“洛阳?”洛饮川爬上马背,“去做什么?”
“呃啊啊啊!狗……日的……逮住他……!”倒地的巡卫一边咳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不料须臾之后,又是几声巨响!
“你愿往洛阳?”
秦溯溪瞳孔骤缩。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便先迈开了步子,往有掩蔽的林下逃去!
顾青岸似乎怔了怔,喃喃地附和了一声:“是,还有明年……”
恍惚间,洛饮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的擂台上——
“嗤!!”
秦溯溪接过信,最后看了一眼年迈的师叔,却最终没有道别。
“有消息,只不过被捂在了宫里,”顾青岸一叹,“还有当地的百姓,他们也知道……可他们知道没有用,一封信从洛阳寄到长安,得花半个月。更别提洛阳现在定然封锁,寄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马再度受惊,任凭秦溯溪如何拉缰,也不再听他的指令;眼见着马匹就要冲向狼牙营地,秦溯溪实在无法,只得按住怀里的信件,翻身跃下马背!
“小洛……真的是你,”秦溯溪收了琴,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刚刚有没有伤着?”
离开了大赛会场,沿朱雀大街向外走。顾青岸按下了之前的话题,给师弟买了些吃食玩意儿,一直到出了城门,放眼望去见不到人影,他才道:“溯溪进宫去了。昨夜来的鸽子,他早晨才瞧见。”
洛饮川还想追问,却见师兄抬手示意了一下外面,意思是不方便在这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