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倾杯(1/8)

    叶英要走这件事,沈剑心是在他离开前三天才知道的。

    并非叶英有意要瞒着他,而是叶英觉得,离别的言语说出口太不舍,就这么一天天拖着,终于直到李忘生把沈剑心叫去,嘱咐他送叶英到银霜口外,沈剑心才知晓他要走了。

    “叶庄主要走,轮不到我去送吧……”

    沈剑心站在李忘生跟前,面色犹豫:“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门弟子,领队送叶庄主于礼不合,祁师叔更合适。”

    “祁师弟近日去短时闭关,至于你的身份太低这事,叶庄主不会介意这一点。”李忘生拿出纯阳要给藏剑的赠礼单子交给他,告诉他要在离开当日早上清点礼品时才能打开,又说:“更何况叶庄主大约希望,送他的人是你。”

    沈剑心接过礼单,心里杂乱得很,根本没心思打开礼单去看上面有些什么东西,听到李忘生这么说,他更是叹了口气:“掌门,我……”

    “沈剑心。”李忘生柔声劝他,“我们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西山,素天白和林语元亦能胜任。但是剑心,你是真的不想去吗?”

    沈剑心在原地拿着礼单站了很久。他很明显内心在剧烈挣扎,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不去。”沈剑心说,“掌门,我不去送叶庄主。”

    他又犹豫半晌,才说:“并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不想下山。我是觉得,如果我去送他,那么有些我不想发生的事情便要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我不喜欢这样,掌门,沈剑心的一生是要顺自己的心意而活的。”

    他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说明白到底在想什么。沈剑心没有再听李忘生说话,他略带慌乱地把礼单塞回李忘生手上,一脸心事重重,逃也般的离开了。

    待他离开,侧边的屏风后转过来一个人。

    正是叶英。

    他本是来和李忘生商讨沈剑心去处的,李忘生却说让他等着,先召见了沈剑心,因此他方才一直在后面听着。

    叶英侧头看着被沈剑心慌里慌张关上的大门,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不知在想何事。

    李忘生邀他在身边坐下,让外面的素天白为他们重新上茶,待弟子出去,他叹息道:“叶庄主已看见了,沈剑心是不愿和你们一起下山的。”

    “叶某来之前便知道他不会走。”叶英端起茶盏,撇去上面浮沫,抿了一口,淡淡地说,“只是想亲耳听听他的拒绝之词。”

    李忘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单纯,接触的人也很少,所以很害怕所熟知的一切发生改变。叶庄主,他已经不是曾经那样的人了,你要习惯,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沈剑心,你可以将自己的思念寄托给他,但切莫把本属于别人的悲喜强加在他身上。”

    叶英:“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叶某不会勉强。但李掌门,你也能看得出来,沈剑心并非不愿,他只是害怕改变,害怕前进。因此,悲欢喜怒并非是叶某施加给他的,而是他自来便有的。”

    “可无论如何,目前沈剑心最好不要下山。”李忘生看着他的眼睛,“叶庄主,你应该知道,如果想要好好护着他、护着叶家,那么你亦有要失去之物。”

    感受到他的目光,叶英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放下茶盏,慢声道:“先前清虚真人和叶某说过,李掌门极善紫薇数术,想必李掌门已在星盘中看清了叶某的命运。”

    李忘生叹口气。

    他没有问叶英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还,藏剑山庄上下无一人能抵挡,叶英必定会强行出关。而如何对付叶英、乱他心神……”

    沈剑心听得拽紧了腰上的金银杏,沉思不言。

    祁进:“若是这个原因,大约我也想得到为什么会来找你下单。江湖上的杀手,也就你对纯阳的路最熟,找得到被我们藏起来的沈剑心。”

    这话说得像带了些调侃意味,祁进一本认真不觉得,姬别情尴尬得轻咳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千两黄金,有本事接这种单子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如果不找我,或许只能试试买明教法王了。”

    “总之,那个想要沈剑心命的人,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姬别情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推断,“言尽于此,进哥儿,我走了。”

    他几个起落,黑衣便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祁进和心下横生担忧的沈剑心相对无言。

    因为一晚上没睡,沈剑心早上奉茶进马车时差点手滑打碎了李忘生的茶杯,让李忘生多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弟子眼下一片青黑。

    其实就算是不睡觉,按沈剑心现在的修为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很明显,他是心不在焉。

    李忘生坐在车中,茶碗一盖,若有所思,吩咐外面的弟子:“将紫虚真人叫过来。”

    祁进连夜回山就是为了今天送他们,这会儿在外面骑着马,要送他们到银霜口外。听到掌门召请,他把鞍绳递给旁边的弟子,过去面见师兄。

    “沈剑心怎么回事?”他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李忘生也免去惯常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祁进本来没打算让李忘生知道有人要买凶杀沈剑心的事,但李忘生既然问起,他还是答了,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告诉李忘生,又补充道:“姬大哥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再对沈剑心动手。”

    李忘生当然清楚这个师弟和那位吴钩台台首的过往,也知道姬别情为人,说不杀沈剑心就绝不会再来。他没再说这个,只轻叹一声:“沈剑心的劫数来得太早。”

    “那幕后之人看来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和我们想得有点出入,比起沈剑心,那人更在意藏剑山庄……大约是有什么必定要得到的东西在那儿,沈剑心的命,只是让此人取到宝物的道具罢了。”

    谈起这个,祁进不免忧心忡忡:“掌门,不若就让沈剑心别去了吧?之后的事,待叶庄主出关再说。”

    “你觉得沈剑心会安安心心待在纯阳吗?”李忘生摇摇头,“他既然已经知道,则无论如何都要去……师弟,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沈剑心了。”

    李忘生意有所指,祁进微微侧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沈剑心骑着马,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又把帘子放下。

    “他的路,我们是没办法帮着走的。”李忘生又说,“沈剑心的身上绑着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是藏剑山庄那头系着的红绳,看不见的,还有天道的影子。现在无论是哪方,都在冥冥中成为推动他下山之行的手,所以沈剑心如果不去,或许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说起这个。”祁进略皱起眉头,“掌门师兄,此番前去藏剑山庄,我们纯阳带的人手是否少了些?不说把各脉精锐都带上,但万不该只带这几个人。”

    这话祁进今早看到出行人员便想问了,奈何一直没有和李忘生单独相处的时间。藏剑山庄的剑帖是下给李忘生的,这等绝好的机会,作为一派掌门,多带几个晚辈去观摩武林盛会才对,然而他只带了两三个玉虚门下弟子,就连沈剑心,其实也是玉虚一脉。祁进本人不在意这个,可耐不住下面的人会猜测:掌门为何只偏爱自己的玉虚门下?

    李忘生:“师弟,你既已知这次名剑大会有变,则应该想到,大约我们可能到不了西湖。”

    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既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沈剑心有他的路要走,我何尝不是呢?”李忘生微微一笑,“你且放宽心,有师兄护着,纯阳弟子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的话向来令祁进心安,他暂且把心头的烦躁和疑虑压下去,选择相信师兄,随后掀开车帘回去骑上自己的马,想了想,又打马到了沈剑心身边。

    沈剑心正在出神,被祁进碰了一下,回过头来:“祁师叔?有什么事吗?”

    “沈剑心。”祁进眼神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和有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叫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能你一个人去藏剑山庄,你能行吗?”

    沈剑心惊讶地睁大了眼:“藏剑山庄的剑帖不是下给掌门的吗,掌门定要与会品剑,师叔何出此言?”

    “方才师兄说,事情或有变故。”祁进快速与他交代,“若真是如此,沈剑心,你还去吗?”

    “当然要去。”沈剑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不放心叶英。既然姬别情已经说了,有人要用我对叶英不利,搅乱名剑大会,那么若是我害怕危险而不去帮叶英的忙,怎么对得起叶英的心意?”

    青年道长语气坚定,即使面前的路是他从未走过的未知旅途,他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

    见沈剑心如此,祁进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诉他:“从长安地界到苏杭,何止千里。若真是你一个人上路,须万事小心,在没见到叶庄主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剑心记下了他的嘱托,点头:“知道了,祁师叔。”

    银霜口外,祁进与送行的弟子勒住马缰,目送李忘生一行远去,直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再不见影子。

    有祁进的嘱托在前,沈剑心已对此行会出现意外有了准备,但他实在没想到,这“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纯阳宫去参加名剑大会的人不多,将掌门李忘生和不占人头的沈剑心一起算上,再加些打杂的小弟子和马夫,也才十人。人数少,便好安排行程和投宿,当夜便由李忘生的大弟子林语元敲定,在长安城外的天都镇住下。

    马夫和几位打杂弟子一起住一间,林语元带着另一个师妹单独住一间,素天白和师弟住一起。最后算来算去,还剩个沈剑心没得安排。

    沈剑心不愿意让林语元为难,主动说:“师姐,我找店家拿床被子,去素师兄他们屋里打个地铺就行。”

    “这哪儿行呢。”林语元蹙眉,“不若这样,你去为掌门值夜,睡在外间的榻上吧,明夜投宿时让素师弟换你。”

    这倒也是个主意,虽然以李忘生的功力放眼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敌,根本无需让人值夜,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出门在外礼数给周全些也是合理。

    沈剑心答应下来,抱着被子在李忘生的外间木榻上随意铺了一下,将愿无违放在手边,想了想,还是没脱外套,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便觉得,这是今晚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原本便没锁上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破开,一道黑色的人影跃进来,直奔里间而去!

    沈剑心极为警觉,当即握剑起身追上:“谁!”

    蒙面黑衣人并没有理他,一脚踹开李忘生的卧房门,沈剑心追击不及,跟着他进去,之后便看到自家掌门根本没睡,好端端地坐在桌边。

    沈剑心直截了当守住门:“掌门!”

    李忘生垂眸:“出去,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沈剑心摇头,“弟子怎可让掌门与宵小独处?”

    “李忘生。”蒙面黑衣人开口,很明显,声线被故意压低了:“把你的剑帖拿来。”

    “你原是为这个来的。”李忘生点点头,直接从袖中摸出剑帖递给他:“这便是剑帖。你也见过的,不会作假。”

    黑衣人夺过剑帖收在袖中,也没多的废话,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剑心:“这是你徒弟?”

    沈剑心谨慎地持剑与他对峙,没有说话。

    李忘生:“收下有十来年了,一直带在身边。”

    黑衣人嗤笑:“教得不错,天生一副好筋骨,又有这等身手和胆识,配得上当你的亲传。”

    李忘生没有接这个话:“沈剑心,让他走。”

    掌门有令,沈剑心不能不从,但就这么放走此人,似乎也不太恰当。正当沈剑心思索怎么处理时,那黑衣人又开口了。

    “你就是沈剑心?”黑夜中,借着桌上那点豆灯,黑衣人上下打量他,“真不知有何稀奇,值得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要杀你!”

    怎么一个个的都认识他?

    沈剑心不解地看着黑衣人:“哪些人要杀我?”

    黑衣人哼了一声:“无可奉告!小子,这次你遇到的是我便罢,下次遇到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直接从沈剑心身边掠过,赶在其他听到动静的弟子破门进来前又从窗户里跳出去,就这么不见了。

    沈剑心提剑要去追,被李忘生喝止:“沈剑心,回来!”

    于是沈剑心只能略有不甘地守在窗边,提防此人又杀个回马枪。外头的其他弟子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素天白和林语元披上衣裳便带人过来,但终究是来迟了,只看到警惕的沈剑心和破碎的窗户纸。

    李忘生从卧房内缓缓走出,先让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其他弟子都下去,自己关上房门,朝沈剑心招招手:“来,坐。”

    沈剑心收剑入鞘,先去点了几盏灯,又要去给李忘生煮些热水。李忘生摇摇头,让他大半夜的别折腾了,现在有些要事需交代给他。

    “藏剑山庄,只能你一个人去了。”李忘生开口便定下了这番出行的结果,“现在剑帖已不在这里,我们没有去藏剑山庄品剑的资格。”

    “刚才那人是谁?”沈剑心追问,“我看他与掌门似乎颇为熟稔,甚至知道掌门你一定有剑帖。”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是大师兄。”

    沈剑心后脊一凉。

    现在他开始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动和谢云流打起来,也没跑出去追,否则这条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纯阳弟子谁人不知,叛逃的静虚子谢云流武学或犹在掌门之上,且对纯阳宫恨之入骨,要是自己跟他结了怨仇,定然讨不着好。

    李忘生看出了他的想法,替谢云流解释:“师兄并非那等滥杀无辜之人,且你又是我的弟子,他不会对你下手。”

    “希望是吧。”沈剑心干巴巴地说。

    李忘生继续道:“大师兄前些年一直在东海外流浪,此番忽然回中原、又拿走我的剑帖,定然是要去藏剑山庄参与品剑大会了。而就连他都知道有人要杀你,那你去藏剑山庄这一路不会太平。”

    纯阳宫队伍出发不是个秘密,一行十个人再如何低调,也会有抹不去的痕迹。念及这点,李忘生简直要庆幸谢云流拿走了剑帖,让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不用去藏剑山庄,这样,沈剑心便可独自上路。他一个人隐蔽性更强,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或能兵出奇招,赶在那些谋事之人的前头到达。

    但沈剑心一个人出远门终究还是不太让人放心。李忘生想了想,觉得跟着叶家的人走也是个不错的注意,所以又接着说:“你可以去长安找叶氏商行,让他们帮忙出个主意。”

    “我觉得不妥。”出乎意料地,沈剑心沉吟半晌,否决了李忘生的想法。

    沈剑心:“若是藏剑山庄中叶英的近侍,剑思、浮仙妹妹等人倒是信得过,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氏商行,明面上还是藏剑山庄的产业,然而背地里一定有人不那么忠心。我的性命于我个人而言并不重要,但既然现在有人拿我的命关系着叶英,那我不得不防,还是一个人悄悄去比较好。”

    李忘生赞许地看着自己这位弟子。

    他的确是成长了不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人,能自己做主、决定未来。

    既如此,李忘生也不多说,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还未交代。

    李忘生让沈剑心坐着稍待,自己去卧房中取出一个木匣。沈剑心一眼便看出,这是藏剑山庄往常与自己来信的木匣,却不止为何李忘生这里还有一个未交给他?

    在沈剑心疑惑的眼神中,李忘生将木匣放在桌上,但暂时并未打开,轻轻按着匣身:“原本打算到了藏剑山庄再给你的,以免乱你心神。然而如今也不得不提前给了——沈剑心,你看完后心中要有个轻重。”

    沈剑心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拿过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打开后看到是叶英两年前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说自己要去长期闭关,让沈剑心不要往藏剑山庄写信。当时李忘生只说是口信,却不想此信被他扣下了。

    而看到写信的字迹,沈剑心便明白李忘生为何要扣下这封信。

    他和叶英一行人在小院里住了半年,对他身边的人了解得非常清楚。那个小侍女罗浮仙,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是伺候叶英笔墨的得力好手。叶英也极为看重她,拿自己的习作让她照着练字,这让罗浮仙写的字和叶英几乎如出一辙,不知道的人完全看不出来。

    但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和藏剑山庄有密信来往的李忘生和沈剑心。李忘生本身也是书法上的行家,从细微处的轻重笔痕便可判断此字迹并非叶英本人。而沈剑心看得出来的原因更简单,因为罗浮仙悄悄告诉过他,自己帮大庄主签名的时候,会故意将“叶”字的一竖写得比叶英本人短一点点,以示对大庄主的尊敬,也让必要的人知道他们写字的区别。

    沈剑心拿着纸的手几乎微微颤抖起来。

    藏剑山庄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叶英上次出关到底怎么了?姬别情说他那时候状态不好,之前心里对这个“不好”还没数算,现下看来叶英是已经到了连给他亲笔写信都不能的地步,却为何无人告知过自己?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去闭关,叶英为何这么着急?

    李忘生看到沈剑心登时心神大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徒弟的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忘生说,“总要去见他的,有什么问题,见到他就知道了。还不知道的,当面问出来,别藏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遭逢变故,又面对自家掌门温柔的话语,沈剑心几乎快哽咽了,向李忘生点点头。

    “我、我这就走。”他一抹眼角还没流出来的泪,对李忘生说:“连夜就走,这样能快些,还能让那些暗中盯着这边的人没那么快发现纯阳宫队伍有变。掌门,弟子告辞了!”

    沈剑心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将李忘生刚才给自己的金银放在怀里,也把叶英给自己的金银杏和钱财一起藏好。至于别的细软,能不要的都不要,最后只装上两套新做的道袍和一把发带,主打一个轻便。

    他的发带还是当初叶英在纯阳之时让侍女们给做的,因为爱惜,一直用到现在都没弄坏弄丢几根。

    沈剑心差点又要睹物思人,但一想当前的紧迫状况,便暂且将杂念抛出,最后朝李忘生道了别,悄悄打开房门,牵走了自己的马,于长安外一片静谧的月色下策马离开,向未知的未来和远方奔去。

    而藏剑山庄这头,叶英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剑大会了。

    他上辈子修“心剑”用了十年,而这辈子轻车熟路,只用了五年便将修成。然而或许是天道冥冥中就要绊他一下,也或许是有什么关窍没有摸到,目前他的“心剑”已修到最后关头,却迟迟不得突破。

    这种事情急不得,叶英修第二次了,比谁都清楚,但他与沈剑心的五年之期已快到,若还不能出关,外头那些人该如何对付沈剑心,他是一点底都没有。

    即使这次闭关之前,那位“羽翼未丰”的建宁王已答应用手下棋子帮他保全沈剑心,至少说让沈剑心从华山到藏剑山庄的路上不会出事,然而叶英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

    李倓有过太多恶劣的前科了。在逐步恢复记忆的途中,叶英慢慢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串了起来,然后便发现,几乎每一场巨大的阴谋和斗争乃至于灾难背后都有李倓的影子,面对这样的毒蛇,叶英跟他做交易都算与虎谋皮,只能一时联手,谈不上互相信任。

    叶英看着眼前剑冢神兵模糊的影子,握紧手中的东西,再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手上拿的是之前李倓送来的“黛雪剑”的碎片。这是目前倾“钧天君”之力,乃至纯阳藏剑联手,都才寻找到的唯一一样连接着前世和今生的物品。也是它在这两年中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叶英:现在这一切不是梦,沈剑心已经死过一次,自己绝不能再一次失去他。

    这两年间修炼时,每当心神定不下来,叶英都会反复摩挲着剑身残片,几乎已经将其摸得光滑可鉴。但奇怪的是,那上面沾染的血迹无论如何都去不掉,像是和碎片已经融为了一体般。

    而叶英也没有再见过那个“沈剑心”。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上辈子的沈剑心到底有什么计划,才敢跟他说要他放弃用修心剑的方法去回忆前世,一切交给他自己。但叶英知道一点,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既然沈剑心想要逆天改命,那么付出的代价甚至说不定是他自己,因此绝不能让沈剑心这么做。

    可叶英并非天道眷顾的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沈剑心的想法和做法,因此叶英只能快些、再快些,让沈剑心还来不及付出那样的代价,抢在前头把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叶英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修炼之途,在细微处寻找那一点突破的可能性。

    正当他专心致志、屏气凝神之时,忽然,手中的残铁传来一阵炽热。叶英立刻将掌心摊开,模糊地看见那块残铁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英又把残铁拿得更近了一些,这次,他看见了这块来自“黛雪剑”的碎片上,原本像蚀刻进了残铁里的血迹消失不见,而里面一直所存在的、那种和剑冢里其他神兵一样的若有若无的力量亦不见了踪影,现在这块碎片和普通的废铁已经没有区别。

    这意味着,沈剑心“收回”了这部分力量。

    他也开始行动了,为了那个之前向叶英承诺过的、要给他一个完满人生的目标,即使这辈子的“沈剑心”本人毫无所觉,他的一切动作却都会在冥冥的指引中朝着这个最终目的走去。

    “沈剑心……”

    叶英握拢五指,眉头紧皱,显然是被沈剑心自作主张的行为气得不轻,几乎要把残铁捏碎在掌心。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待手指再展开,那块残铁还是好端端地躺在掌心,仿佛那位死去的青年道长跨越时间、逆流而上,对所爱之人静默地凝望。

    几艘没有挂旗的大船从侠客岛扬帆起航时,并没有人在意。

    这些人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们就是东海上随处可见的、平常的蓬莱诸家弟子,或者干活的杂工,船沉甸甸的,一个又一个巨大宝箱堆在甲板上,让船身吃水很深,一看就是带着去陆上买卖的货物。每天都有这样的船舶在码头停靠和出海,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多让人看一眼的,可能只有站在船头的那几个人。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衣着有蓬莱各家的印鉴标志,或许是方家、康家之类的世家子,要跟着货船出去见见世面。

    其中一紫衣人正低声和旁边那人聊着什么时,忽然从船舱中又走出一位公子,容颜俊美,折扇轻摇、衣冠胜雪。

    他们便默契地止了话头,低声叫:“会首。”

    “今儿倒是个好天气。”白衣公子欣赏着碧海蓝天浪翻卷的美景,朝他们笑道:“合该我们启程。”

    几人低低地道了声“是”,那白衣公子便将折扇一合,船工们得了号令,熟练地起锚,几艘大船便向着遥远的陆地进发。

    待看不见侠客岛了,从船帆的阴影处又静悄悄地走出一个白衣人。他藏身的地方巧妙,无人注意到,以一张可怖的面具盖住脸,不知身份。但白衣公子对他极为熟稔:“无面鬼,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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