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寻山(1/8)

    今天纯阳宫来了几个客人。

    作为国教道观,纯阳宫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有几个专程前来的客人并不稀奇。但能让掌门李忘生亲自出山门去迎的客人,那就过于少见了。

    毕竟天下谁人不知,现任纯阳掌门最受天子器重,就连继位大典所着的礼服都是圣人相赠。有着这份荣恩,等闲达官显贵来添香火,掌门说句不见,也无人敢有异议。

    这样的李忘生,能让他到山门外来迎之人,无非是天子,抑或江湖上身份不下于他之名门正派掌门。

    掌门都出去了,纯阳宫的弟子们自然也需随之前往。因此一时间,除了必要的值守弟子外,几乎所有在山上的内门、外门弟子都去往山道上接人,沈剑心和几个相熟的师兄弟自然也在其列。

    沈剑心揉揉头发,努力掩饰自己是刚睡午觉时被师兄从床上抓起来的这一事实,尽量躲在旁边师兄弟们的身后,但又踮起脚尖、仰起脖子想看这个尊贵的客人来自何方,却等了半天都没见到马车的踪迹。

    他想了想,勾过旁边师兄的脖子,悄声问:“师兄,早晨是你当值掌门身边,可否听到这位客人是哪儿来的?”

    那位弟子摇摇头:“没有呢,掌门是自己早上卜了一卦,就笑着说有贵客要来,让我们准备准备。果然片刻后就有人来递拜帖,我们这便开始准备为贵客接风洗尘。”

    还算卦,搞这么玄乎?沈剑心心中的疑虑更深。

    他正思索着到底是何方神圣,把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翻手云雨之人物都来回数了一遍,还没数完呢,听到一旁有人小声惊呼:“来了!”

    沈剑心赶紧从人缝里去看,果然山道的尽头来了几辆黄色的马车,这么远远地看过去,也能知道用料不菲,当是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

    等马车走近了,人群又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竟然是藏剑的人!

    藏剑山庄地处江南,而纯阳宫身处关中华山,两地分隔千里之远,虽然多年来信息来往交换密切,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都是传书而非亲临。此番是谁、又为何忽然来拜访纯阳宫?

    马车在山门外停稳,驾车的藏剑弟子从上面翻身下来,熟练地拿出脚凳,方便上面的人下车。

    而站在前面的李忘生微笑着将拂尘搭在手腕上,朗声道:“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亲自拜访,合该我们去山外迎接。然华山风雪重,纯阳上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叶英,竟然是大庄主叶英!

    人群这下几乎都震惊了,要知道叶英在传言中基本不出门,藏剑山庄的杂事都是二庄主叶晖在管理,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他怎么会突然来纯阳?

    不过,若是叶英,李忘生亲自出山门来迎就说得通了——于身份上,二人均是一派掌门的地位,于交情上,藏剑山庄与纯阳宫做了多年锻造生意,关系融洽,李忘生不来,倒才有些不合礼。

    藏剑弟子恭敬地为大庄主挑开车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虚扶在车门上,旋即,叶英从马车上缓步走下。

    见到叶英本人后,山门外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张脸,一张每寸、每厘都生恰到好处、宛如天赐的脸。额角一朵梅鲜红夺目,却是这张脸上最普通的地方,无法对近乎完美的脸庞喧宾夺主,只能为琥珀色的眸子勉强做个陪衬。如雪的白发束成马尾坠在脑后,明黄的衣袍曳地,用料皆是富贵上乘,沉甸甸的。可他踏过雪地时,衣摆却未留下任何痕迹,足见其内力高深。

    旁边的同门看着叶英都看呆了,上百个人的山道上分外安静。在这些人群中,沈剑心却是个少有的例外。他虽然也在看叶英,但明显跟他们不是一个重点。

    这倒不是他觉得叶英不好看——沈剑心大概是神经太粗,天生对皮相声色没什么感觉,这让他看向一个人之时,从不会为表象所迷惑,只会看到这个人最原本的样子。

    所以他看叶英看得入神,并不是因为叶英的长相,而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有他怀里的那把剑。

    他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沈剑心想。

    似乎……自己和他应该是认识的?

    这可见怪了,他早年长在稻香村,后来上华山拜师李忘生再未下山。十余年清修的日子里,沈剑心极少见外人,别说大庄主叶英这等人物,就是连藏剑普通弟子都未曾认识一个,何来对此人的熟悉之感?

    可是那种感觉的确挥之不去,沈剑心便不由自主地盯着叶英和他的剑看来看去,移不开眼,且越看越觉得好看——叶英怀里抱着的那把剑属实不错,要是能借来摸摸就好了。

    叶英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番。

    但或许是沈剑心身高略矮,又刻意藏在同门身后,他短短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暂且按下心中异样,走向李忘生。

    “忽然叨扰李掌门,才是叶某的不是,望李掌门莫要怪罪。”

    叶英走到李忘生身前,琥珀眸子下平静如水:“实是有要事相问,望李掌门为叶某解惑。”

    “庄主言重。”

    李忘生广袖轻拂,做相邀之态。

    “茶水已备下,叶庄主,请。”

    叶英不是爱废话的人,在纯阳宫落座后,即屏退左右,只留下最贴身的剑侍剑思与侍女罗浮仙,让剑思将一幅画卷呈给李忘生。

    李忘生亦让弟子们奉完茶后都下去,仅留下师妹清虚子于睿作陪。

    于睿从剑思手中接过画卷,两人传阅后,均沉思不语,又对望一眼。

    叶英心里便有了轻重,淡淡开口:“李掌门不妨直言。”

    李忘生将画卷收好,让剑思还给叶英,方才开口:“此剑的确为纯阳所有,但……贫道不能给大庄主看。”

    叶英道:“为何?”

    李忘生答:“因为此剑已失踪多年了。”

    “既为纯阳所有,那么如何失踪的,又去往何处,你们应该也知晓一二。”叶英抬眸看向李忘生,“李掌门,请为叶某解惑。”

    “比起关心剑的下落,贫道倒更想知道,叶庄主是如何知晓这把剑之存在的。”李忘生问,“叶庄主可能不知其名,此为天道之剑,为纯阳历代掌门代代相传,在失踪之前,它就插在论剑台上,虽人人可见,但却无人可以拔出,直到二十余年前,它自己忽然化作一道光失踪,从此就连贫道也再未见过它。”

    叶英:“这是李掌门的剑?”

    李忘生:“非也,天道之剑会自行择主。贫道与天道之剑无缘,虽为纯阳掌门,但不曾成为这把剑的主人。且不仅是贫道,连贫道的师父纯阳子,也未曾让剑择主。”

    叶英略沉默片刻,白皙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在茶盘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又似无声的韵节。

    “这是我寻找多年的一个答案,似乎我已经把某种遗憾带进过坟墓一次,因此,不想有凤姿,一看便知是精心养着的王公贵族,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大不相同。

    剑思带着他们在左边两个位置落座,年纪大点的孩子安置好弟弟,挑了离叶英近点的位置,笑着朝他一拱手:“俶久闻叶大庄主气宇轩昂,俊美如天神下凡,只可惜长安到苏杭其路遥遥,未能见过叶大庄主,实在遗憾。今得此一见,方知庄主风采。”

    “都是些江湖人的闲话罢了,小皇孙过誉。”叶英将看过的书合上,放在矮几的旁边。

    剑思十分乖觉,看他这动作就知是要喝茶,立刻端来一杯刚泡好的龙井。

    两个小孩儿年纪小,暂时还不能喝茶。剑思只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用蜜饯冲泡的果饮,又端来一盘苏杭特色的点心和蜜饯。

    本以为他们会对叶英十分好奇,在这里要多玩会儿,但大点的那个叫李俶的孩子似乎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只匆匆坐了片刻,和叶英聊了几句闲话便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稍小的叫李倓的那个孩子却没走,仍旧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似乎比叶英还沉默,刚才李俶没话找话时,李倓全程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把手里那个梅子干玩来玩去,都快玩出花了,才慢条斯理吃了一点,放在一边不碰了。

    李俶这一走,堂中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叶英不爱跟不熟的人多话,这孩子也不问,只转头看着哥哥离去的方向。待那些侍卫都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个在院子外面远远地等他时,才又转过头来看坐在上面的叶英。

    他的目光很奇怪,那是一种玩味、探究乃至于恶意的眼神在从不同角度试探着叶英,像一条蛰伏的蛇,看得叶英心里一冷——这不像是个才七岁的孩子。

    “倓本是准备自己来的,只是哥哥不放心我独自见江湖人,所以百忙之中也要抽出空来,非要跟我来一趟,确定安全再走。”

    半晌,李倓似乎是终于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说。

    他的语调和嘴角一起微微上扬:“俶哥哥对倓,是拳拳爱护之心。那叶庄主呢?叶庄主在华山上还不走,是有什么人的安全还确认不了吗?这人对叶庄主来说……是比倓和哥哥还要亲近的存在吗?”

    叶英的眼神簌地变冷了。

    一瞬间,素来以温柔亲和闻名的叶大庄主像变了个人,他未动分毫,锐利无比的剑气却瞬间出鞘,一柄有形无质的剑扎在李倓的面前,正将他的衣摆和地面穿在一起。

    “我不喜欢有人在明知故问的事情上打哑谜。”叶英说,“想知道什么消息?如果给出的利益够丰厚,我可以告诉你。”

    跟着李倓来的侍卫们等得有些百无聊赖,站在院外低声聊天。正想着不知这小皇孙什么时候才玩够了回去,就看到那位叶大庄主的近侍独自出门,还细心地关上房门。

    “小皇孙和我们大庄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剑思走过来,笑着对他们说,“大庄主便留了小皇孙再聊聊,烦各位大哥再等一会儿。”

    侍卫们不疑有他,继续在原地站着等李倓出来。却没注意到剑思回去和一个藏剑侍卫使了个眼色后,那些本来离得远远的那些藏剑侍卫非常不引人注目地围了过来,看似是在各个点位上值守,实际上是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室内,剑思走后将门一关上,天光顿时晦暗了下来。

    叶英懒得再跟李倓废话,他沉声道:“你知道多少?”

    李倓仍旧是端着那分神秘莫测的微笑,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孩童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怪异,年幼的躯壳里没有孩童的天真,装着的是阴谋家的灵魂。

    “叶庄主何必这么紧张。”李倓没有管自己被剑气钉住的下摆,他一手撑在旁边的桌沿上,微笑着看叶英:“倓知道的东西不会比你多。不管叶庄主信不信,今日此行,倓并无恶意,只是想和叶庄主谈一下生意。”

    叶英:“是和叶某谈生意,还是和藏剑山庄谈生意?”

    李倓:“这就要看叶庄主自己的意思了。但倓来之前便考虑过,和沈大侠相关的话,大约是要和叶庄主谈的。”

    “你连他也记得。”叶英冷声说,“还说自己知道的不多?”

    “确实很少。”李倓摊手,“所以倓才来求助于叶庄主。”

    他嘴上说着求助,语气和神态却无半点卑微。叶英已经确信,此人肯定也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至于有多少,还有待观察。

    叶英:“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拿得出足够的筹码。藏剑山庄不做亏本的买卖,想从叶某这里拿消息,那你开出的条件需要值得这个价。”

    “条件啊……”李倓慢悠悠地说,“现在我没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但我知道上次是谁绑架的沈大侠,这个消息够不够?”

    叶英:“藏剑山庄与纯阳宫联手均未查出凶手,你是如何得知?叶某又该如何信你?”

    李倓:“在江湖与朝堂站着的大地之上,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掌握风云雨雪、冰霜雷电。叶庄主可以不相信倓,但该相信自己的记忆,相信你知道的那些过去里面,和这只手有关的一切信息。”

    九天。

    叶英闭上眼。

    原来李倓亦是九天之一,上辈子却未曾知道过。

    他对九天了解得并不深,只是作为叶孟秋的继任者,知道父亲一直在为九天办事,且藏剑山庄有一个巨大的九天武库,这是藏剑山庄的最高机密。

    后来九天武库被炸,这个秘密不复存在,而叶家……也不复团圆。

    叶英不去想往事:“那你说来听听,是何人要对沈剑心下手?”

    李倓:“准确来说,是两个人。他们也并非要伤害沈大侠,而是想提醒你们早做准备,不然到头来有什么后果,是谁也不知道的。”

    “有人想要提前揭开乱世的序幕,重写曾经的结局,但我们不知道是谁。”李倓终于伸手,拍碎那柄还扎着自己下摆的剑气,收起玩味和探寻。

    李倓:“他,或者他们的目的,就是趁各方势力羽翼未丰时一网打尽,其中的重点在于沈大侠。”

    叶英:“为何非要是他?”

    李倓:“那叶庄主不如问问天道,为何非要是他。”

    扯上天道,这基本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因为叶英对天道为何执着于沈剑心之事也一无所知。

    叶英:“让叶某知道是谁在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白白送我们盟友?”

    “他们大约不会成为你的盟友,但绝对与你不是敌人。”李倓微笑,“而倓告诉叶庄主这个消息,则是因为若乱世将起,需要你们出手——倓能想起来的事情很少,亦是那个‘羽翼未丰’之人。”

    现在的李倓无论再聪明、再有手段,他也只是个7岁的孩童,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太多。

    阴谋家在弱小的躯壳里待得憋屈,却也只能忍下去。

    他选择找上叶英,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李倓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但既然叶英一心要保沈剑心,那一定会对上未知的、扰动风云的手,这样看来至少他们不是敌人,既然不是敌人,李倓当然乐于和他交换消息,这也是让自己亦有更多的机会。

    这天,李倓的侍卫在外面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们的小皇孙才背着手从叶大庄主的屋子里笑着走出,还对叶英说下次藏剑山庄再见,看起来的确是与他相谈甚欢。

    剑思进屋看到叶英靠在凭几上,闭着眼在思考些什么,也没有打扰,静悄悄地为他换下凉透的茶水便离开了。

    叶英一直在想李倓告诉自己的那两个人。

    两个让他意外的人。

    天璇影,不灭烟。

    这是两个前世叶英完全没接触过的人,甚至叶英不知他们二人是亲兄弟,为各自阵营效力。

    他们竟然会帮助自己和沈剑心,又将事情做得如此巧妙,若不是李倓用了曾为九天的手段,也查不到分毫。

    他们……是不是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这江湖上又究竟有多少人想得起来前世?

    要让乱世提前到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随着沈剑心修行的提升,他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月后变为了正常的速度,从寸余长变为快齐肩。

    这样的长度扎不起来,沈剑心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削短,他这些年留短发已经习惯了,倒不觉得异常。但叶英说既然已经长起来了,就没必要再剪,否则反而惹不熟悉的人注目,沈剑心便继续把头发留着。

    好不容易再等半个月有余,他的头发再养长了一点,可以浅浅地扎上一个小揪揪,叶英又让叶氏商行送来些上好的料子,吩咐侍女给他做上几根发带,道是沈剑心从三清殿领回来的麻布太粗,他头发太软,还是用丝绸的比较好,细软不伤头发。

    叶英对他是事无巨细的好,沈剑心就算再迟钝和不通人事,也多少感受到叶英那份特殊的关心和爱护。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堂堂的藏剑山庄大庄主会喜欢上自己这么一个纯阳不知名的小弟子,所以还以为叶英就是对朋友都这么好。

    叶英面对这么一块不通感情的“朽木”,倒也没有泄气。上辈子的沈剑心虽然什么都懂,可是因着沈剑心要做侠义至尊,他们注定聚少离多,也难以言明感情;这辈子的沈剑心虽然感情迟钝了点,但他在当大侠一事上没什么追求,慢慢培养,朽木也有开花的一天。

    虽然这样慢悠悠的好岁月,也没有几天了。

    叶英左手拿着一封剑思刚呈上来的密信,右手抱着剑,站在院内那棵大梨树下沉思着,不言不语。

    剑思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大庄主,我们可要……启程回庄?”

    叶英沉默一会儿,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终于还是摇摇头。

    “再等等吧。”他将信递给剑思,剑思接过,立刻十分熟练地投在旁边的茶炉的火里烧了。

    叶英:“我不太放心这边,回程的事,等一个月再说,此月内,须得与李掌门商量出个万全对策。”

    剑思:“一个月,可要叶氏商行那边提前准备着?”

    叶英点点头:“有些东西要让他们早点送过来了。”

    他低声对剑思交代了些什么,剑思听完记在心里,拱手告退。

    叶英一个人独自站在树下,抬头看已成绿荫的大树,还有树上青涩的梨果,想,自己确实已经在华山上待得太久了,久到连他都差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曾经求而不得的人回到他身边,只出现过在梦里的场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若不是还有根弦绷着让他不要任性,叶英几乎要沉醉在其中。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若是想和沈剑心永远拥有这样的未来,那么有些事情和人必须在将要发生之前解决掉。

    藏剑家里的事情,向来不用他操心,叶英更要关注的,是江湖上的风云诡谲,需要从那些变动中,找出可能威胁到沈剑心的蛛丝马迹。

    “明教……”

    他暗自想着叶氏商行秘密递来的消息。

    近些年来,明教的确如日中天,隐隐有要盖过中原武林的风头。前十余年上华山挑战纯阳星野剑阵且不说,上一届名剑大会的彩头“碎星”亦被明教夺去,至今还在他们手中。

    来自异域的教派在中原武林大行其道,有人视而不见,有人默默隐忍,当然亦有忍无可忍之辈,要在暗中谋算。

    上辈子藏剑山庄没有插手,这次叶英也不打算去搅和这滩浑水。

    但他不得不关注——万一要谋害沈剑心的人,也参与了这个谋算呢?

    前世枫华谷惊变发生在一年以后,这次却不知是否会提前。

    李倓,天璇影,不灭烟,还有暗中搅动风云的幕后之人,以及叶家手伸不到的地方,或多或少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比叶英猜测的还多,他已经无法靠那些零散的记忆来推测事情的走向。

    星辰既已变轨,一切都只能按变轨后的方向做打算。

    他正垂眸思索该在这样的变局中寻到怎样的出路,那边沈剑心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叶英,我今天去掌门那里啦!纯阳宫刚采买了些时令鲜果,掌门让我提走一份,你也快来尝尝吧!”

    沈剑心叫来罗浮仙,让小侍女去把果蔬清洗干净打理一下,自己去拉叶英的衣袖:“在想什么呢?今天祁师叔教我‘天道剑势’啦,我一学就会,他还很难得地笑了,夸我有天分呢!虽然只笑了一下,就又凶巴巴地让我把落下的进度追上来——哎,那可是六年呢!哪有这么容易!”

    少年道长在身边叽叽喳喳,却没发现自己的头上在来的路上落了片竹叶。叶英淡笑着为他择去白发上落的叶子:“祁真人也是为你着想,生怕你被抓,藏剑山庄上下无一人能抵挡,叶英必定会强行出关。而如何对付叶英、乱他心神……”

    沈剑心听得拽紧了腰上的金银杏,沉思不言。

    祁进:“若是这个原因,大约我也想得到为什么会来找你下单。江湖上的杀手,也就你对纯阳的路最熟,找得到被我们藏起来的沈剑心。”

    这话说得像带了些调侃意味,祁进一本认真不觉得,姬别情尴尬得轻咳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千两黄金,有本事接这种单子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如果不找我,或许只能试试买明教法王了。”

    “总之,那个想要沈剑心命的人,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姬别情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推断,“言尽于此,进哥儿,我走了。”

    他几个起落,黑衣便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祁进和心下横生担忧的沈剑心相对无言。

    因为一晚上没睡,沈剑心早上奉茶进马车时差点手滑打碎了李忘生的茶杯,让李忘生多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弟子眼下一片青黑。

    其实就算是不睡觉,按沈剑心现在的修为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很明显,他是心不在焉。

    李忘生坐在车中,茶碗一盖,若有所思,吩咐外面的弟子:“将紫虚真人叫过来。”

    祁进连夜回山就是为了今天送他们,这会儿在外面骑着马,要送他们到银霜口外。听到掌门召请,他把鞍绳递给旁边的弟子,过去面见师兄。

    “沈剑心怎么回事?”他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李忘生也免去惯常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祁进本来没打算让李忘生知道有人要买凶杀沈剑心的事,但李忘生既然问起,他还是答了,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告诉李忘生,又补充道:“姬大哥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再对沈剑心动手。”

    李忘生当然清楚这个师弟和那位吴钩台台首的过往,也知道姬别情为人,说不杀沈剑心就绝不会再来。他没再说这个,只轻叹一声:“沈剑心的劫数来得太早。”

    “那幕后之人看来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和我们想得有点出入,比起沈剑心,那人更在意藏剑山庄……大约是有什么必定要得到的东西在那儿,沈剑心的命,只是让此人取到宝物的道具罢了。”

    谈起这个,祁进不免忧心忡忡:“掌门,不若就让沈剑心别去了吧?之后的事,待叶庄主出关再说。”

    “你觉得沈剑心会安安心心待在纯阳吗?”李忘生摇摇头,“他既然已经知道,则无论如何都要去……师弟,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沈剑心了。”

    李忘生意有所指,祁进微微侧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沈剑心骑着马,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又把帘子放下。

    “他的路,我们是没办法帮着走的。”李忘生又说,“沈剑心的身上绑着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是藏剑山庄那头系着的红绳,看不见的,还有天道的影子。现在无论是哪方,都在冥冥中成为推动他下山之行的手,所以沈剑心如果不去,或许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说起这个。”祁进略皱起眉头,“掌门师兄,此番前去藏剑山庄,我们纯阳带的人手是否少了些?不说把各脉精锐都带上,但万不该只带这几个人。”

    这话祁进今早看到出行人员便想问了,奈何一直没有和李忘生单独相处的时间。藏剑山庄的剑帖是下给李忘生的,这等绝好的机会,作为一派掌门,多带几个晚辈去观摩武林盛会才对,然而他只带了两三个玉虚门下弟子,就连沈剑心,其实也是玉虚一脉。祁进本人不在意这个,可耐不住下面的人会猜测:掌门为何只偏爱自己的玉虚门下?

    李忘生:“师弟,你既已知这次名剑大会有变,则应该想到,大约我们可能到不了西湖。”

    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既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沈剑心有他的路要走,我何尝不是呢?”李忘生微微一笑,“你且放宽心,有师兄护着,纯阳弟子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的话向来令祁进心安,他暂且把心头的烦躁和疑虑压下去,选择相信师兄,随后掀开车帘回去骑上自己的马,想了想,又打马到了沈剑心身边。

    沈剑心正在出神,被祁进碰了一下,回过头来:“祁师叔?有什么事吗?”

    “沈剑心。”祁进眼神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和有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叫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能你一个人去藏剑山庄,你能行吗?”

    沈剑心惊讶地睁大了眼:“藏剑山庄的剑帖不是下给掌门的吗,掌门定要与会品剑,师叔何出此言?”

    “方才师兄说,事情或有变故。”祁进快速与他交代,“若真是如此,沈剑心,你还去吗?”

    “当然要去。”沈剑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不放心叶英。既然姬别情已经说了,有人要用我对叶英不利,搅乱名剑大会,那么若是我害怕危险而不去帮叶英的忙,怎么对得起叶英的心意?”

    青年道长语气坚定,即使面前的路是他从未走过的未知旅途,他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

    见沈剑心如此,祁进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诉他:“从长安地界到苏杭,何止千里。若真是你一个人上路,须万事小心,在没见到叶庄主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剑心记下了他的嘱托,点头:“知道了,祁师叔。”

    银霜口外,祁进与送行的弟子勒住马缰,目送李忘生一行远去,直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再不见影子。

    有祁进的嘱托在前,沈剑心已对此行会出现意外有了准备,但他实在没想到,这“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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