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父子谱(6/8)

    具体的细节,程青云绝不愿意再去细想,只记得他从午后疼到深夜,等儿子生出来,立即就脱力昏迷过去。再醒转时,天边已朦朦的亮了,而他身上汗水已干,肋下奇痛无比。程盼娣听见动静,进来说道:

    “肋下裂开道口子,小衙内跑出来啦,恭喜爹爹,添了个弟弟。”

    程青云虚弱道,“快,快抱来我瞧瞧!”

    程喜男依言抱进来个小小的襁褓。程青云把儿子抱在怀中,只觉得这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真是天下最俊秀可爱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乖儿子,乖儿子啊!”因想到今春干旱,又道,“就叫祈霖罢,祈甘霖,也是爹的麒麟儿!你们看他的眼睛,多像我!”

    刚生出来的婴孩,哪有会睁眼的。程喜男一言不发地把祈霖抱了下去,程青云激动劲儿过了,低头一看,险没吓晕,惊恐地道,“肚子!怎么肚子还大着!”

    程盼娣温声安抚道,“问过大夫了,原来儿子虽然跑出来了,胎盘却跑不出来,还留在肚里,得再喝两副药,把它化去才是。”

    程青云点了点头,算是信了,这时背上才慢慢地沁出一层冷汗。他呆呆地倚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又道,“你娘呢?她怎么不来看我?”

    程盼娣踌躇须臾,为难地道,“娘,娘还在外公家,她,她心里不高兴,不愿意回来……”

    “你说甚么!”程青云顿时大怒,“我儿子都给她生了,她想要抛弃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连连捶床,好像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就想冲出门外,找负心人算账!

    却被一把按住了双腿。

    “爹,坐月子呢,不能下床!”

    程青云两眼向上一插,终于又在枕上晕了过去。

    程青云说话之间,祈霖偷偷摸摸地,又把裤子穿了起来。若是平常,他挨完打,不仅会嫌下袴磨蹭伤处,不想再穿,还会闹着程青云给他上药揉伤。可今天程青云提及往事,屡屡说到长姊,祈霖敏锐地觉得,他再要闹,很可能适得其反。

    祈霖想起,他小的时候,程青云唯一一次发火揍他,就是他与小幺吵架,他学着同窗里那起子没长进的,说了两句璋瓦之别,姊姊嫁出去,也是给别人家生孩子之类的话,给程青云听见,剥了小衣揍得他嚎啕大哭,满屁股都是巴掌印子,还被强摁着给六姊道歉,才放过了他。

    自那以后,他就不太敢去招惹他的姐姐们了。

    程青云深陷回忆之中,也没理他的小动作。祈霖想了想,顺着爹爹的话问道:

    “那为甚么,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大姐和二姐呀?”

    程青云道,“我……有了你,后来你娘回来,京中发下诏令,遴选识字的妇人女子为内臣,她们就考到宫中去了。年前送来家信,盼儿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正六品司言女官。唉,爹爹守着清水县过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膝下长女的官位,竟会比我自己更加光辉显耀。”

    程青云并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夜,他昏迷之后,不久,就下起了雨来。

    程盼娣直身跪在床边,眼底红丝密布,屋内,烛火昏昏摇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紧闭的窗子旁边,一晃,再一晃。

    骤雨淋淋,打在头顶的瓦上,响得像雷声一样。

    她紧紧地握着一柄剪刀。

    “姐姐。”

    程盼娣悚然一惊。

    另一道黑影打在了窗上。

    “姐姐。”

    程喜男又叫了一声。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瓷勺碰在碗壁上,撞出细碎的轻响。程盼娣浑身簌簌地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走到床边。程青云和衣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地挺着,程喜男上前俯身,拿瓷勺撬开了父亲的齿关,将熬好的药一滴不落地灌了进去。

    程盼娣颤着声音道,“你都知道。”

    程喜男道,“不止我知道,几个妹妹,或多或少,心里都是有数的,不然这十个月来,也不能骗得他笃信无疑。姐姐放心,难道我们愿意见他把娘休了么,你瞒不瞒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手里的空碗,过了一会儿,又添道,“娘在外公家生了,是个弟弟。”

    程盼娣道,“好……好。”

    程喜男陪着长姊跪在床边,她问,“先前那个郎中怎么样了?”

    程盼娣道,“陈大夫他们,都只觉得我不过是要吓吓爹,他们看我哭得可怜,也就答应了,顺便演上一演,其实却不知首尾。正经给我开’大肚方’,后来陪我说有喜的那个老郎中,已经离开县城了。”

    程喜男又问,“娘那边呢?”

    程盼娣道,“与娘说过了,外公……年纪大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程喜男解开了父亲的长衫、中衣,露出肋下一片光裸的肌肤。程盼娣又开始发抖了,齿关咬得格格作响。程喜男从后面抱住了她,药碗磕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她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衣襟上,很快便在她的脖颈间湿濡濡地晕开了一片。程盼娣是不哭的,她流不出泪来。

    程喜男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现在手软,这十个月,就前功尽弃了。”

    程盼娣道,“你,你……”

    “刚才喂的解药,我亲自熬的,药材是之前分次买的,还剩的足量。我走了几家生药铺子,绝对不会给人看出端倪来。”

    程盼娣轻轻地说,“你们不该掺和进来。”

    程喜男浑身一抖,忽而自胸腔中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紧紧地环抱着长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嘶声道,“外头发皇榜了,宫里选女官,十三以上,未嫁的闺女,四十以下,无子的寡妇。姐姐,你那么厉害,我们去作天家的臣子,我们走得远远的,你别再嫁了,我也不嫁了,我们一辈子是一家人。”

    她手上的颤栗渐渐止歇,面上的惊惶像雨后的云彩一样消散殆尽。她知道她打定主意了,她看见她手中那一柄泛着银光的剪刀,最后说道:

    “不是想生儿子么?

    “生啊。”

    程盼娣握紧铁剪,看准了程青云肋下之处,手起剪落,狠狠一划。

    鲜血蜿蜒流下。

    就像女人的眼泪一样。

    ———————终

    滴答、滴答、滴答。

    杜诚蜷着身子,瑟缩着躲在谷仓的角落。其时正值初夏,梅雨连绵,官仓为了粮食不受潮霉变,往往建在向阳干燥之处,可是,哪怕雨歇风止,他还是能感觉到阵阵湿气侵入骨髓。他自幼长在北地,随任来到汀州府上,弹指间六年韶光转过,他却仍然不能习惯,这样闷闷的潮气,和不休的细雨。

    “那里!那条巷子找过没有?”

    “那孽子要出城,最快是走水路,此地远离河道,你们大概看看便是,还是速速去拦船为上。”

    “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杜诚心底一悸,掩面屏息,不敢发出些微声响,隔着一层墙壁,他依稀听见了府上家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他终于缓过神来,背心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果然,就算发现他夤夜出逃,父亲也断断想不到,他会藏于此处。

    滴答、滴答。

    一片静谧之中,梁上积水落下的声音,慢慢又清晰起来。

    杜诚长舒了一口气,绕到正门,自袖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内落下的大锁。

    杜择就在门口等他。

    杜诚瞠目结舌,但只见四下家丁严阵以待,他自知插翅难飞,只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句,“爹爹……”

    杜择问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等我叫人拖你?”

    他只好站起身子,走去父亲身后,又讪讪地劝道,“爹爹,您老人家息怒。”杜择冷哼一声,只是不理。

    早在杜诚院试再度落榜之时,他便自知难逃责惩。他本就日日被拘在府中读书,十分郁闷,干脆打定主意,留书出走,等他游学归来,再重新赴试不迟。

    熟料出师未捷,杜诚跟随父亲,转进知府衙门三堂之后,一眼看见了横在堂中的春凳板杖。老太爷请家法,总不能是要教训还在衙前办公的府尊大人。杜诚年年考秀才,年年落榜,比起应试,倒更似应劫一般。杜择每每关起门来揍他,却也不会这样当庭正法。杜诚见那板子,四指来宽,又厚又沉,光看上一看,便吓得他是骨酥体软、魄散魂消。当即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杜择已在主位落座,杜诚凄凄求道,“爹爹,您便饶了孩儿,饶过孩儿这一回罢。”

    杜择沉着脸问他,“你是怎么进的粮仓?”

    杜诚惶惶然答,“我偷了姐夫的钥匙。”

    杜择一掌击上桌案,怒斥道,“你的胆子是大得很了,还教我怎么饶你!来人,给我把这孽障紧紧绑了,着实地打!”

    杜诚未及求饶,已被被按着肩头缚在凳上,腰间膝弯,随即加上数道绳索。他挣扎不断,奈何绳索绑缚甚严,他伏在凳上,扭动身子尚且困难,只能趴在原处,等待家法责打。又有人上前掀起他外袍的下襟,只留薄薄一层亵裤,杖子这时便打了下来。

    板杖触肉,杜诚只觉得臀上一沉,顿时便炸开一片激烈的剧痛。他惨叫出声,一板的痛楚还没有消化,下一板子已紧跟着破风挥落,击上皮肉。不过杖下来,他已疼得涕泗横流,浑身软得不剩一丝力气。

    杜择听见他惨然呼痛,便将目光挪向地面,不去看他挨打。杜诚生怕自己挨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剩下了,待想这时开口,一句话又被接连的杖责打得七零八落:

    “爹——啊!爹爹!再不敢了,再,再……”

    他臀丘上挨了十数下杖责,隔着一层衣衫,也看得出其下臀肉明显得肿胀起来,不知掀开来是何等惨状。他一句话刚刚求完,板子下挪几寸,一板击打在他大腿后侧,此处不比臀上肉厚,笞挞下来,更是疼得裂心裂肺。杜诚喊哑了嗓子,疼得眼前发黑,一应求饶话语都想不起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哭叫,爹爹,爹爹。

    杜择双手抖颤,心间痛如刀绞,再抬头看时,只见小厮一杖击偏,打在儿子的脊背之上。杜诚的呼痛声越来越低,正在这时,有下人急急跑来传信,老爷回来了。

    “停手!都停手!”

    杜诚但闻此声,终于盼到曙光降下,用尽浑身力气大喊道,“姐夫!姐夫救命!”

    话音刚落,门外转出一人,头顶乌纱,脚踏高靴,一身绯红官袍,眉疏目朗,俊逸神飞,正是汀州知府牧秋鹂。杜择为了逮回儿子,派出府上泰半家丁,牧秋鹂自然不能不知。他平素积威深重,令行禁止,呼喝之下,执杖的小厮竟然真的不敢再打。杜择正要发作,牧秋鹂撩袍一跪,唤道,“岳父大人!”

    杜择呼吸一窒,满腔火气憋回膺中。牧秋鹂跪在地上,只是坦然回视。杜择瞪他几眼,到底被浇熄了雷霆盛怒,只能色厉内荏地骂一声女婿,“你还拦我管他!”

    牧秋鹂蹙眉,又唤一声,“岳父大人。”

    杜择豁然起身,一甩袖摆,指向杜诚,“好啊,我不管了,教他去考一辈子的秀才!抬回去罢!”

    牧秋鹂站起身来,对着杜择,又长长一揖。杜择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拂袖便走。

    几个小厮把杜诚抬回房中,小心翼翼地挪去床上,即便如此,碰见伤处,杜诚还是疼得冷汗涔涔。牧秋鹂紧随其后,见他不肯上药,就让小厮全都退了下去,掩上门扉。

    汀州官场上,谁人不知,牧知府顾惜发妻,甚至愿意将岳父一家都接来任上照顾。只是,照顾岳家,照顾进了小舅子房里这种事,阖府上下,大家心明眼亮,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牧秋鹂拿了药膏,坐在床边,对杜诚道,“疼得厉害么,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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