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父子谱(4/8)
“你可真是水做的。”
岳怀奎这才从父亲的身上攀了下来,也跟着侧躺在榻上,他哭得直打哭嗝,又一眼看见,父亲前襟上,竟洇出了活灵活现的一个鼻子两只眼,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嘴硬道,“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岳惟焕并不执意逗他,“你还不曾与我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在花园里的那天,”岳怀奎瓮瓮地道,“我那时就在想,为什么这会儿就变好了呢?他想好就好了,我又要怎么办呢?还好……还好你们是两个人,我宁愿你们是两个人。”
岳惟焕思忖须臾,恍然大悟,“原来是小犟犟那会儿。”
岳怀奎的感动又没有了,他气愤地捶了捶床,又要往父亲衣服上擦眼泪。岳惟焕在他肩头一推,拦住了要往他胸前钻洞的仓鼠精。这真是个初中生啊,岳惟焕再看向他面上的肿痕,问道:
“还疼不疼?教人来看看。”
岳怀奎摇头道,“没事。”
岳惟焕道,“那也别哭了,原本伤在脸上,你再这么一腌,明天给人看见,还道我家是卖咸肉的。”
岳怀奎恼羞成怒,要跟便宜亲爹展开殊死搏斗,最后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委委屈屈地裹成了一个被子卷儿。岳惟焕发现意外之喜,东海王的身体素质还不错,他隔着被褥拍了拍儿子,满意道:
“别折腾了,睡个午觉。”
岳怀奎恼道,“还没到中午呢!”
岳惟焕从善如流:
“睡个早觉。”
16岳怀奎
岳怀奎竟然真的一觉睡到了日暮。
他醒来时父亲已经不在身边,想是下人来打扫过,满地狼藉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面上疼痛几乎褪尽,触手是一片黏腻腻的油膏,想是趁他睡着,上过药了。
刘德听见动静进来,岳怀奎奇道,“怎么你没有跟爹爹一起?”
刘德道,“王爷在王妃院里,陈贤跟着伏侍,吩咐等殿下醒了,也教你过去一趟。”
岳怀奎点点头应了,令刘德在东海王书房里找了一身世子衣裳换上。自他们举家迁至顺天府,从前院到垂花门的这一段路,岳怀奎是已经走了无数次的。之前他一路走下去,或者假意与小戚氏亲近,或者与徐王妃暗中筹谋。只是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的好些,洒在地上,照着一片石板都是金灿灿的暖色。他转过一个拐角,看见砖墙下的缝隙里生出细碎的野花,色泽鲜亮的瓢虫在上面张开翅膀,一下子向他飞了过来。他先是一愣,很快往一旁跳开一躲,双脚再度落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么幼稚的事情。
刘德修为已深,面无殊色,他带着的两个徒弟却明显一幅憋笑的样子。岳怀奎瞪了他们两眼,又只觉心头块垒尽除,确有一阵通透的旷达之感,他干咳两声,道,“今儿个心情好,你们想笑就笑吧!”
于是大家一起笑得很大声。
岳怀奎顿时觉得自己不旷达了。
他到徐王妃院里时,东海王正在手把手地教王妃怎么化咬唇妆。
“这个胭脂要晕出层次感,你要连续地轻抿,把它蹭开,不要太用力……诶,对了,这个色号不错,很显气色啊。”
夏蝉在一边举着铜镜,无所适从,显然是被抢了事做,面临着员工下岗再就业的严肃社会问题。一屋子侍女都跟着听呆了,还有一二人跟着不由自主地抿嘴的,他这个世子过来,一声通传不闻,竟没有丝毫的排面。
还是刘德爱岗敬业,先出声唤了一声王爷。徐岚立即反应过来,连忙端正坐姿,摆出一副春风般和煦的嫡母面孔,盈盈笑道,“世子来了。”
岳怀奎与徐王妃飞快地对视一眼,同时发现了事情不对,又同时开口惊道:
“他也知道?!”
岳惟焕这才慢悠悠地盖上手中的胭脂盒子,说道,“是啊,大家都知道了。”
徐岚摒退了屋里的下人,才又问道,“他都知道?”
岳惟焕道,“他又没把我绑起来,那总没你知道得多。”
徐岚冷嗤一声,“我就知道,你昨晚给他送菜的时候我就察觉不对了,枣有异心,早有异心,也只有那贱人会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岳怀奎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徐岚骂完前夫,显然心情大好,对他招手道,“来,附耳过来。”
岳惟焕放个胭脂的功夫,徐岚已经掐头去尾、简明扼要地将借尸还魂之事说了。岳怀奎蓦地醒悟过来,再看向父亲宽阔的肩背,俊朗的眉目,慢慢地竟与多少年梦中那个温婉的女子渐趋重合,他鼻间酸楚不尽,讷讷地唤了一声:
“……娘?”
岳惟焕转过身来,表情骤然变得十分古怪,好半晌,才震声道:
“……等等,不是男妈妈!没有男妈妈——!”
17尾声
岳怀奎立储之事办得顺利无比,中旨一路发出内阁,钦天监更是恨不得把黄道吉日直接定在第二天早上。可惜当今登极已久,东宫还须修缮,形式主义害死人,一拖二拖,册立的大典就一路拖到了秋天。
岳惟焕直接拒绝出席,便宜儿子欢欢喜喜认新爹,他过去凑什么热闹。典仪结束之后,岳怀奎本还想试探着留宿东海王府,直接被岳惟焕无情拒绝:
“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太子了,要尽早习惯寄宿生活。要是你改日从我这里起床去大朝,全文华殿的礼官都会尴尬得用脚趾抠出紫禁城。”
岳怀奎早习惯了父亲的妙语连珠,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道,“在我迁居之前,我其实一直还有一句话想问爹爹。”
岳惟焕道,“爱过。”
岳怀奎道,“不是……我是想问,年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后岳怀奎捂着屁股逃出了书房,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暴起揍人,这亲娘在亲爹的躯壳里憋久了,入乡随俗,学会打人不说,性子也愈发的古怪起来。
圣天子年近花甲,面对一心向学,满眼孺慕的幼侄,果然不出岳惟焕所料,化身成一位热情的空巢老帝,事无巨细,教他处理政务。岳怀奎受亲爹影响,只把他当作政法学院的老教授,学得十分坦然。皇帝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太子有帝王之才,从此加倍仔细。难得他风烛残年,竟硬生生地撑到了太子加冠大婚,才撒手而去。
二十七日国丧之后,嗣君登极,大赦之外,发下的第一道明旨,就是欲加东海王太上皇的尊位。
这下别说礼官了,御史台的所有言官都急得恨不能手拆大殿。内阁直接将谕旨封驳回宫。岳怀奎一意孤行,众臣苦谏不过,终于有人找到了城南温泉池子里,把泡着热汤养老逗小儿子的岳惟焕硬生生请了出来,希望他以大义为先。
岳惟焕入得内廷,欣慰地看着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长子,总算没有了虐童的罪恶感。岳惟焕面色如常地挥退宫人黄门,众人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岳怀奎正要开口,就看见岳惟焕从袖中抽出了一柄长长的戒尺。
年轻的帝王浑身一紧,不动声色地瞄了瞄门的位置。岳惟焕手持戒尺,还有些不适应,因道,“从来没用过,在家里还找了挺久。”
岳怀奎干笑两声。
岳惟焕又道,“你过来。”
岳怀奎拼命摇头。
岳惟焕道,“好吧,那我过去。”两步上前,连拖带拽地把儿子扯到了内殿的龙床上。
岳怀奎不敢和父亲狠挣,很快就丢掉了自己的大龙袍,又失去了身上的小亵裤。岳怀奎近几年在内宫里娇生惯养,青涩的少年气褪去之后,身上赫然比当年还要白上几分。岳惟焕挥起戒尺,重重一板抽下,落处先是一白,很快便肿起一道暗红色的檀痕。
岳怀奎痛呼一声,他委实不曾想到,父亲上来就下这样的重手!岳惟焕紧追着再落数尺,力度只增不减,很快便打得他两边臀丘尽数红肿起来。岳怀奎很久没有挨打,抗揍能力大大下降,几乎要被这狠厉的几尺打出泪来。他连忙往床边一扑,抱住父亲的胳膊,哀声叫道,“爹爹!”
岳惟焕冷着脸道,“棺材里呢。”抬手将便宜儿子从身上薅下来,按在床上,噼里啪啦地一阵狠抽。
岳怀奎臀上受笞,疼得难捱不过,又脱不开腰间桎梏,只好扯住床头的被子蒙脸,委屈地大声道,“爹爹,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明明刚来的时候扇两下巴掌都不忍心,现在居然用上了戒尺。
岳惟焕道,“我变了。”
他抬手又赏儿子两板子,方复道,“原来也没看出来你想当嘉靖。”
岳怀奎反手护住臀丘,岳惟焕紧跟着一尺就笞在他臀腿交接处,至此,他才勃然怒道: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也不是你这个拆法!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加封?朝廷上站着的,是你的臣子,不是你的奴仆!吊着他们很有意思是不是,是不是?”
说话之间,几尺击在腿后,打得他两股上也浮起数道尺痕。岳怀奎这时反而沉默下来,又听父亲斥道:
“你连人都做不好,还要怎么做皇帝呢?”
这话委实太重,岳怀奎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如果我不这样逼您,你是不是再也不愿意见我一面了?”
殿内寂静半晌,岳惟焕忽地冷笑道,“得,原来是留守儿童缺爱了,你搁这儿给我烽火戏诸侯呢?”岳怀奎直觉不好,另一只手也迅速地伸向身后。岳惟焕直接扔下戒尺,两巴掌就扇在他手上,岳怀奎疼得一缩,跟着屁股上也挨了两下,又脆又响。岳惟焕森森然问道,“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了吗?”
岳怀奎拼命点头。
岳惟焕这才放开了他。岳怀奎静默着趴了一会儿,扯过被子,掩住了身后的肿伤。他踌躇良久,还是从心而行,一拱一拱的,就从床上拱进了父亲的怀里。岳惟焕也不推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得岳怀奎心里好像被揪了一把一样。他低声问道:
“爹爹,难道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吗?”
岳惟焕摸了摸长子汗湿的额发,云淡风轻地一笑:
“李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我儿成为了大齐的君主,而我在外面游山玩水,愿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终
程祈霖已经绕桌跑了三圈了。
程青云拎着一柄竹戒尺,缀在后面,要追不追的。祈霖心里知道,其实爹爹没生多大的气,他便也不甚害怕,躲到一半儿,还有闲心回身张望一二,看看父亲追到哪儿了。
程青云十分敷衍地斥了一句,“混小子,你给我站住。”
程祈霖仗着人小灵活,低头往桌下一钻,又从父亲的手下逃走,向门口跑去,一路说道,“爹爹!你消消火儿——啊!”
乐极生悲。
扈娘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拽到桌边,祈霖今年不过刚满十岁,一时挣脱不得,只好连声哀唤讨饶。扈娘这才指着他斥道,“你想往哪儿跑?”
程青云见儿子耳朵都被揪红了,顿时有些心软,刚想开口向娘子讨两句情,就见扈娘斜斜朝他一睨,问道,“你还打不打?”?程青云道,“我,我……”
扈娘道,“你不打,板子拿来,我打。”
程青云连忙道,“不不不,我打,我打。”
扈娘一指床榻。祈霖看见母亲,也不敢再造次,只好一步一停地挪到了床边,心一横,鞋一踢,下袴一拽,爬上床伏好了。程青云长叹一声,坐到床边,摸了摸儿子颈边垂下的软发,无奈道,“阿霖啊阿霖,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
扈娘道,“程祈霖,反了你了,你敢给先生的茶杯里泡青蛙,上回你跟同窗打架你爹饶了你,你自己说,再在学堂闹事,一起算账,打多少?”
程祈霖吓得往爹怀里缩,一张小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三,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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