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碎梦(6/8)

    虽然他内心乱糟糟的,但等他走到哥哥面前,还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搂住哥哥的脖颈,一屁股坐他腿上。

    哥哥只是叫他过来,但没有说要抱他…意识到自己太过理所当然,唐年僵了僵,下意识挪动双腿想起来。

    只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打断了,哥哥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跑什么?老实坐在这,我看看你的脑袋。”

    唐年被卡着腋窝提起来换了一面,后背靠上哥哥的胸膛。脑袋上的纱布一圈圈滑落,等纱布完全拆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异样,有些凉凉的。

    确实应该凉凉的。

    唐凛要是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你的感觉没有错。

    因为伤在后脑勺上,医生检查的时候不得已给他剃掉了一些头发,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后面秃了一小块。本来医生还想再剃多一点,对家属上药来说也比较方便。但唐凛知道弟弟有多自卑,他害怕要是唐年发现自己后脑勺秃了,会不会直接躲进衣柜里再也不出来了。

    于是他只好让医生少剃一点,麻烦就麻烦吧,左不过是他来帮弟弟换药,他也不觉得哪里麻烦。唐年脑袋上的伤口不是很大,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有些还露着粉红的肉。

    只是那圆圆的后脑勺因为淤血肿了一个大包,看起来紫到发黑,视觉上有些可怖,才显得很严重。

    哥哥的呼吸喷在上面,唐年觉得有些痒痒。他知道不能去挠,但他还是没忍住伸手往后探。

    果不其然,手被哥哥抓住,计划夭折。

    “别乱碰,等会碰到伤口又疼,手一堆细菌,自己平时别乱动。”唐凛义正严辞地说道,压下心底淡淡的心虚。

    “对不起…”唐年毫无察觉,微微摇头想要缓解痒意,“哥哥,脑袋、痒……”

    “哥哥给你吹吹就行了。不能挠它,等会伤口裂开了,你自己也不许碰。”

    唐年完全没注意哥哥再三强调自己不能碰脑袋,傻乎乎地放下手不动了。

    轻柔的风带着些暖意,伤口包了一天终于透了气。发痒的伤口没那么难受了,唐年垂着脑袋,任由哥哥从抽屉里拿出药,然后一点一点涂抹至他的头上。

    唐凛的手很稳,动作很轻,唐年没有一点儿不适的感觉。原来紧绷着的神经在这难得温馨的气氛下悄悄放松了,困意又涌了上来,他小声打了个哈欠。

    “困了?”唐凛将新的纱布一圈一圈绕回去,“困了就睡会,一会儿再叫你起来吃饭,好不好?”

    “唔。”唐年发出轻软的鼻音。

    他又被卡着腋窝转了回去,脸正好靠在哥哥的颈窝。只是这样的姿势难以避免地让两人贴在了一起,胸膛靠着胸膛,下身紧密相连。

    唐年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对于兄弟来说,这种姿势似乎过于亲密了。可哥哥说这样睡不会着凉,也不会压到脑袋,将他逃跑的小心思压了回去。

    不久前才做了那样的梦,唐年不敢、也不愿意去深想。他只能闭上眼让自己快点睡着,小蜗牛选择躲回自己的壳里逃避。

    怀里的人闷在颈窝里有些呼吸不畅,发出断断续续的、细小的鼻音。

    唐凛弯了弯唇角,拿出文件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声音,相拥的两人互相汲取对方的暖意。

    但这样安宁的时光只持续了片刻。在唐年入睡后的十分钟后,他突然手脚抽搐,哭着从梦中醒来。

    唐凛仍下笔,又是帮他揉手又是帮他揉腿,身体的应急反应才慢慢褪去。只是唐年的情绪仍然激烈,哭个不停。

    “年年,没事了,没事了,”唐凛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乖宝,嘘、嘘、没事的,你可以冷静下来对不对?”

    “哥,哥哥…”唐年环住哥哥的脖颈,确认那里的脉搏仍然跳动,才猛地松懈下来。

    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唐凛低声问:“年年梦到了什么?可以和哥哥说说吗?梦都是假的,说出来它,就会从你的脑袋里逃跑。”

    心理医生告诉唐凛要多鼓励弟弟说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他和唐年几次的聊天中也看出了他非常依赖自己的哥哥,几乎是病态的服从性。他警惕性很高,不配合需要诉说的疗程,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

    唐年不愿意线下面对面聊天,线上的交流效果又没有那么好。于是唐凛另辟蹊径,自己买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来学习,配合医生的建议,尽可能多的让唐年疏解自己的情绪。

    但恰恰就是医生认为的病态,成为了唐年内心深处的突破口。

    要回答哥哥每一句话、要对哥哥诚实、要依赖哥哥……

    种种规定犹如一道道烙印,随着岁月的流转愈发难以磨灭。它成为深埋在唐年心里的种子,经过哥哥日复一日的浇灌,早已生长成为唐年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果然,唐年没有丝毫的抗拒,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梦。

    “我梦到,哥哥要走。”他磕磕绊绊地倾诉,“我没,拉住。前面是边缘,哥哥掉下去了。”

    他的眼底盈上一点细碎的泪,鼻音浓重:“哥哥的头、碎了。我满手,满手血。”

    “是我推的,呜呜……我不让哥哥走,是我、推、推的!”

    口齿不清地讲完自己的梦境,唐年仿佛还能感受到自己双手残存着黏稠的触感。

    “都是梦,没事的,哥哥不会走。”唐凛神色从容地哄他。

    哪怕自己在弟弟梦里死的那么惨,他也没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听见弟弟因为他要离开而杀死了他,他反而涌起一丝隐秘的喜悦。

    看来自己在弟弟心里的地位是最高的,哪怕杀了他也不愿意让他离开。他满意极了,小团子还是以前的那个团子,眼里和心里只会有他。

    猎人藏起黑暗的血肉穿上羊皮,用温柔的歌声麻痹小羊的神经。小羊沉溺于猎人的眼睛,却不知道关押它的牢笼根本没有离开的途径。

    唐年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后知后觉自己因为一场噩梦就大哭大闹,简直就像疯子一般。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肿着眼皮不断道歉:“哥哥,对不起,我、我也不想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没用……”

    “嘘,没关系。”唐凛用手指抵住他的唇,“哥哥不会生气,年年没有错,年年只是生病了,把病治好,就不会难受了,好吗?”

    “只有年年不乖乖吃药,不好好治病,哥哥才会生气,知道了吗?”

    唐年慌忙点头。他缩回哥哥怀里,连脸也埋住不露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好了,睡不着了就去吃饭吧。”唐凛看看钟表上的时间,抱着弟弟直起身子,“自己能走吗?”

    唐年点头,顺着重力溜至地面站稳。

    他跟在哥哥后面看他拉开门往外走,急匆匆地追上他牵住他的衣角。

    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人他就往哥哥身后缩,坚决不露出一点身体部位。

    唐凛向那些快要变成长颈鹿的员工介绍:“这是我弟弟,他比较胆小,你们注意一点别吓到他了。”

    只要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他还算平易近人。所以公司里的员工也没有那么害怕自己的老板,还能开他的玩笑:“我们怎么不知道唐总还有弟弟呀?到底是弟弟还是老板娘昂?”

    “亲弟弟。”在外人面前不能说出他们的事情,唐年只能无奈地解释,侧身摸摸背后的小脑袋,“年年,要不要出来认认人?”

    无人回应。

    员工们面面相觑,居然有人能不回复唐总!真厉害!

    外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入职前都有一份提示单,里面的第一条清清楚楚写着大老板不喜欢别人不回答他的问话,哪怕实在说不出什么,那起码也得回复一个“好”或者“嗯”。

    虽然他们一致认为老板屁事很多,连这种事都要规定。但架不住公司福利太好假期又多,只得纷纷含泪怒拿六位数底薪当舔狗。

    事实上有一就有二,古人诚不欺我!

    他们听见只会冷冰冰说“用脚做的方案?重做!”的唐总,此刻如同融化了的冰山,语气又轻又柔地哄人,“乖宝,真的不出来吗?”

    员工们满地找下巴。

    乖???宝???

    老天鹅,冰山滤镜碎了一地,直接成灰再也回不来了。

    唐年耐不住哥哥这样的语气,内心挣扎了好久,磨磨唧唧动了。

    于是众人就看见唐总背后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包着纱布的脑袋,以及一对圆溜溜水润润的鹿眼。

    慌张地扫了一圈在场的人,脑袋又“嗖——”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真乖,很棒。”唐凛毫不犹豫地夸奖。他能感受到弟弟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抖得厉害,仿佛花光了所有的勇气。

    看来还是害怕面对陌生人啊……也许以后可以多带他来公司练练胆子,唐凛想。

    “我弟弟受了伤不能饿太久,不说太多了,再会。”他结束话题,带着唐年继续向食堂前进。

    众人好奇心达到了顶峰,炽热的视线全部聚焦于唐总的背后,企图一睹弟弟的真容。

    谁知道那小家伙还挺聪明,等唐总后背完全露出来后直接绕到唐总身前,完全被挡住了,一根头发也没瞧见。

    好吧。众人遗憾极了。

    公司的食堂很大,就和外面的酒店一样富丽堂皇。唐年坐在位置上等哥哥打饭,小心地打量周围的环境。他就像换了新环境的猫咪,躲在窝里不出来,只露出猫猫头观察附近的情况。

    哥哥在他面前放下一份饭,随后坐在他旁边。

    唐年瞅了瞅,虽然清淡了一点,但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哥哥…原来没有忘记啊…心情不由得明亮起来。唐年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饭,但也因此多吃了几口菜。

    唐凛没逼他吃完,右手伸进口袋掏出药瓶,左手拿起早已打好的水,示意他吃药。等唐年把所有的药咽下去,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塞进他的嘴里。

    哥哥的口袋怎么有那么多东西?

    唐年含着糖扒拉哥哥的西装外套,被哥哥捏脸警告,“怎么这么调皮?没有糖了,不许多吃。”

    他把糖换到另一边含着,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哥哥吃完自己的饭菜,又将他剩下的饭扒拉几口一扫而空。

    肚子不会坏掉吗?唐年天马行空地想象,伸出爪子碰碰哥哥的腹部。

    神奇,腹肌的形状一点没变,还是硬邦邦的。

    真奇怪。

    “还好吗?”

    “……”

    “唐年同学?请问能不能简单口述当日教室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

    “唐年同学?”

    唐年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上面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弯起一道弧度。

    他只是沉默着,如同一座小小的石碑。

    外面的唐凛看见弟弟孤立无援的模样,心脏微微刺痛。

    “抱歉,”他绕开门口拦人的警察走进来,“我弟弟伤到了头部,现在他讲话有些困难,反应也比较慢。”

    他在警察不赞同的眼神里做到唐年旁边:“熟悉的人在身边,他会安心一些。”他牵住弟弟的手,无声地安抚。

    对面的警察是一位面容温柔的女警,周身气质温和又平易近人,拥有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力量。她看了眼这对氛围奇怪的兄弟,到底是没说些什么。

    “那弟弟先缓缓,好吗?”女警没有生气,转头面向唐凛,“本来也是要问您的,既然您直接进来了,那您先来说一下当天的情况吧?”

    唐凛点头,言简意赅:“当天我从公司回家没看见弟弟,我就知道他躲在衣柜里。我把他抱出来之后他和我说疼,我检查过后才发现他身上有大面积的淤青,头上也有血痂。”

    大差不差,女警扫了眼唐年之前的笔录。

    “那您以前没有留意过自己弟弟在学校的情况吗?怎么这一次才发现?”

    女警知道自己犯了错,她不应该问这种带有情感色彩的问题。只是她看过证据里的监控录像,实在是…替那个男孩感到不平。

    “我刚把弟弟接到我这不久。”唐凛并没有隐瞒,“家里情况复杂,我很早就离开家了,他一直和父母住。之前我知道他受伤,但我以为父母会处理,谁知道并没有。”

    女警没有再询问了。她看回唐年,下意识放轻声音确保受害者不会产生什么抗拒心理,“弟弟准备好了吗?哥哥还在等你回家哦。”

    从两兄弟来到这里开始,她的第六感隐隐告诉她什么。她觉得把哥哥拉出来,弟弟就会有反应。

    事实上也是如此,唐年听见哥哥在等他,下意识抬头。他看了眼哥哥,哥哥用眼神鼓励着他。

    喉结上下滚动,很久,他才吐出第一句话,“刚开始,他不解气、把我踢倒在地上打,因为,之前我、我没有叫。”

    “他用照片,威胁我。我想冲上去、抢手机,抢不到。他生气了,想撕我的衣服。我不肯,他就叫人按住我、扒我裤子。”

    “我咬了他,然后跑去窗户边、想跑。但他扯住了我,威胁我要把我推下去。我挣扎的时候,打、打到他的脸,还踢了他的肚子,他生气了,把我推下去了。”

    快速记下唐年的话,女警继续询问:“什么照片?”交上来的手机里边并没有相关照片,她只得询问当事人。

    “我…我身体的……”

    唐年身体在细微地颤抖,见状,女警也不追问了。她见过很多起霸凌事件,是什么照片她心知肚明。没有再提这件事,她知道这种事尤其难以在亲人面前开口。

    不管那张照片去了哪,都不是现在的重点,那只是众多罪行里的一样罢了。只是她不知道,她没看到照片正是因为唐凛拿到手机后将所有的图片都删得一干二净,也不害怕会被发现。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感谢您的配合。”女警体贴地递给唐年一杯热水。

    唐凛点透示意,随后带着弟弟离开警局。

    “别害怕,我会处理好。”唐凛开着车,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唐年的情绪。

    唐年出神地看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心里有看不见的利刃在折磨着他。

    他下定决心,开口说:“哥哥。”

    “怎么了?”

    “我那时,想杀了他。”唐年语气淡淡,好像在说今天吃什么那样轻松,“我当时,差点、差点杀了他。”

    “他扒了、我的裤子,还想脱掉、自己的裤子。”唐年握拳,指甲陷进肉里,“他拿了小刀,我、我抢过来刺他。他躲开,摔倒了。我,爬到窗户。”

    那时候没人知道唐年会有那样大的力气。那把用来威胁的小刀险些刺入陈宇的胸口,在场的人都慌了神,没人看见唐年穿好裤子后往窗户跑。

    等陈宇暴喝,他们才冲过去抓住一只腿已经悬在空中的唐年。

    “哥哥,我、我有罪吗?”唐年眼神空洞,“我,错了吗?”

    唐凛不知道这件事,惊骇地险些没握住方向盘。别墅就在前方,他按耐住跳动的神经将车停好,几秒下车拉开车门,将唐年死死抱在怀里。

    “你没错,你没有错。”他压不下喉间的颤抖,喉咙酸涩难忍,“错的是他们,你没有错。不许让我听见这种话,知道了吗?”

    “世界上没有圣人,有人要伤害你你就得反击,哪怕是我,也是一样。”

    唐年点头,看不出眼里的情绪。

    [br]

    回到自己的房间,唐年在桌子前站了很久。

    缓慢地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把收好的美工小刀——那天众人围着陈宇,他害怕他们会再起那种恶心的念头,就将刀藏在口袋里。

    好在掉下楼的时候刀没有出刃,也就没伤到他。这把刀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他害怕自己那时的行为是错误的,也藏着些别样的心思。

    可是哥哥说过不能再伤害自己了,唐年露出孩子气的委屈表情。今天的问话让他很难受很难受,他急需发泄的途径。

    他的思绪飘浮跳跃式思考,亲亲好像也很舒服,可是这样好像是不对的。怎么个不对法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能这样。

    唐年在学校里被小团体排斥在外,陈家虽然不比唐家,但也算是上层家族。没人愿意招惹陈家的疯狗,有人替他们转移陈宇的注意力还是一件好事。

    性知识的缺失让唐年不明白亲吻的含义,没有人和他讨论过“喜欢”,也没有人带他去偷看自己喜欢的女孩。

    他理解,好像又不理解。喜欢才能做那些事,那些事里唐年只知道亲吻。懵懵懂懂摸到什么的他胆怯地缩了回去,捂住眼睛和耳朵,只听心的声音。

    他的心告诉他,他喜欢哥哥。但喜欢就能亲亲吗?好像是的。可是他没见过有哥哥亲弟弟的嘴巴,哪里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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