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间(1/8)

    在面包店的事情后我的确连夜写出了不错的稿子,但我总觉得缺了什么。回忆时也只敢粗略地想,一想起全部经历,我的胃就开始泛恶心,就像吃了变质的食物,想起来她那天给我的面包,确定它没有坏掉。那又是什么呢。

    善意才是真正的霉菌,我脑后悬挂的那个声音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不够坏。

    警察在那之后再也没拜访过我,理智迫使着我闭门不出。但是我时不时想起广场上的歌声,忍不住想去看那家面包店如今的模样。

    天呐,我做了什么。我杀了人。

    我相信我的嫁祸是毫无错漏的,因为我曾现场看过他的手笔,垃圾桶,女人,凌乱的内脏,有时甚至无法辨认的面孔,他上次甚至杀了男人,又为什么不能捅上几刀呢?

    我试图安慰自己,试图填满自己的脑子。但我甚至能轻易回想起皮肉的触感,外翻的肌理,就像每一处都是嘴唇。她给我的面包被我丢在了垃圾桶,因为当时我是饱的,而现在我饿了。

    肚子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声音,我头脑昏沉地从床上坐起来,忽然意识到我一整天仍滴水未进。

    我浑浑噩噩走到了楼下,想起传说中的行尸走肉,想必如今我也可以被视作其中一员。吸引我的不是生人的气息,而是温热,鲜活的小麦粉香味。还有鱼,我闻见了鱼,再然后,是蘑菇与玉米。我沉默地站在夏伦身后,沐浴着厨房的蒸汽,他的金发被四周暖色光辉模糊了,我几乎要哭了出来。

    夏伦将汤盛进碗里,一共两碗。

    他端着碗转身,表情像吓了一跳。

    我很尴尬地近距离与他对视,然后讪笑着说:“很好吃,嗯。”就像已经吃过了一样,听起来很傻。然后我转身去翻橱柜,但结果不尽人意——我的面包已经吃完了。

    我有些绝望地蹲在地上,凝视着瓷砖的缝隙,它们在冬天变得更宽,我想,腐烂是什么感觉?

    “嘿,帮我个忙?我的信一定到了,你拿回来刚好我们开饭。”

    我听到前面半截时已经闭上眼睛,开始无声咒骂,但后面的内容于我而言已经善意到有些惊悚。

    “我们?”我站直身子,转过头去眯眼看他,脑袋里迟缓地思考着家庭教师用词错误的可能性。

    “没错,我们。包括你,跑快些,今天格外的冷。”

    我把鞋踩扁在脚下,穿着睡衣火速冲到邮筒前,在开锁期间,我看见眼前的雾气才意识到自己笑了一声。不得不说,夏伦还真是个当母亲的好料。

    我在拿完信后还见到门前柜子上随手放下的期刊——《布莱顿传说》,里面正收录了我的荒谬故事。我关上了门,忍不住去翻,不算新,很显然不是阿曼德给我拿来的,作为将我身份告诉警察的赔偿?他多半早忘记这茬了。

    至于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要天天欣赏自己的文字,就算如此,我也大可以反复阅览自己的手稿而不花一分钱,很显然,购买这份期刊的人应当是我的这位室友。

    我拿着期刊,回到厨房,夏伦已经坐在餐桌前。于是我把信件与期刊向他轻轻挥舞一下,然后放在一边的橱柜上。拉开凳子,我坐在他对面。

    我没有说谢谢,只是想到这两个字我就像生吃了蛞蝓一样发抖,似乎发自内心的善意是最直接地带我回到那一夜的方式。于是我斟酌着,换了一个开场白:“你知道那上面的故事都不是真的吧。”

    夏伦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显然他知道我说的是那个期刊。“噢,那可太遗憾了……我是说,那么多有趣的故事,离奇如布莱顿恶魔——长了七个翅膀的那种,真实例如开膛手,不就在身边吗?”

    我瞬间抬起头,他笑的弧度都没有一丝变化,天杀的双关语——尽管他根本没想过会有另一层意思。

    对话到我了,我装模作样嗤笑一声说:“好歹有人声称真的见过布莱顿恶魔呢,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开膛手本人。那不如说是开膛手的故事更荒谬一些,最近的剧情走到哪了?噢,尽管侦探坦白了作为杀手的身份,但斯嘉丽已经爱上了他,并与他回到了麦田间的小屋,两人金盆洗手共度余生。浪漫主义,哈。”

    没想到夏伦惊喜地前倾身子,“没想到你也是他的读者!拉佩尔·奥斯,噢,他简直是天才,在读到他的作品前,我几乎很难想象,究竟能以怎样的形式在剥夺生命的过程中赋予生命意义。”

    这样的赞赏简直让人脸红,尽管他称呼的是我的假名,但我尽力没表现出得意,在夏伦眼里或许我严肃到近乎批判。“要我说,这简直就是童话故事,有时候,有时候……事实上这样的行为会让人对现实生活产生一种割裂感,我甚至怀疑经历那样事情的人是否还有能力,呃,正常地爱上女人。”

    于是夏伦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他竟然也有忧虑的一天,“是啊,宵禁的事情你听说了吗。真令人遗憾,我原本最爱看晚上的街道,城市很整齐——就像收好的抽屉。”

    对于他的洁癖我竟然毫无意外,很符合我刻板印象中,一般热爱生活的人才在意的事情。但显然我无法理解。

    “呃,现在抽屉更整齐了。”

    夏伦十指交叉着点了点头,然后又以一种纯然的浪漫主义者的表情笑了起来。“并且——每个人都躺在床上,像沙丁鱼罐头那样等着开膛手来拆了。”

    我忍住没做怪表情,是啊,我的故事完结了,但事实上呢,人生还看不到头呢。

    杀手逍遥法外,我吃不饱饭还在编童话故事,有时候我真想丢下笔杆去找点不会逼疯我的工作。

    我绝不会承认自己怕鬼,怕那个女孩或许会和斯嘉丽一同找上门来,说得切实一些,我怕的是警察和绞刑架。

    在定好结局以后,我不再写相关的内容,也不愿动笔。担惊受怕了几日,某种程度上也清静了一段时间。直到开膛手的目标彻底转移成了黑发男性,城里几乎人人自危。

    我也不例外。泡澡时再也不敢蒙上眼睛,就连卧室窗子都上了两把锁。

    我尽力让自己不要去担心现实的事情,试图用幻想填满整个脑子。于是我又拿起那本《南方大陆编年史》,穿着睡袍,点亮了床头灯。

    里面描述了原野的景象。

    “被战争摧毁的边境城市是镜中世界,是生的另一面。烧了一半的尸体被狗叼走,也不见亲人在后面追。永远惨白的天,红砖与泥泞,长久空旷的石板路,向荒芜蔓延。”

    相比之下,宵禁的布莱顿便微不足道了。

    “而那片荒芜,起初是平凡的砂石与枯草,随着焦土的延伸,那片血衬得雾也蓝了。没有风,一切在凝固中腐烂。这里没有河流,也永恒地不会降雨。没有乌鸦,也没有食腐者,宁静到没有回音。遥远的巨大骸骨随着脚步声与神经跳跃反复缩放,在它们离我最近的那一刻我看见了眼睛——每一个孔洞都在凝视我。

    白噪声在脑后骤然炸响,但那里没有人,只有另一具骸骨。

    我企图通过闭上眼睛来逃避这种侵袭,于是我在那片黑暗中看见了更为可怕的景象——火焰。

    我知道那份凝固的灼烧感是从何而来的了。炽热的底色凸显出围绕着我的那群人形状的碳,密密麻麻如同林立的墓碑。漆黑中瞧不清脸上的五个洞,但我的确在闭眼的这一刻成为了它们的中心。

    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在此时盖过了一切哀嚎,来源于二十年前的腥臭血味挤出了鼻腔连同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它们在沉默中不曾踏出一步,以视觉上的迅速逼近活埋我。

    睁眼时世界变成了固体,我们是琥珀中封存的蚂蚁。”

    我严重怀疑作者在描述这一段时吸了毒。但许多学者的确将战后原野描述为地狱,荒芜与传说中的亡灵是阻碍我们到达大陆北侧的最后防线。我在这一刻想象自己是战争年代的士兵,以正当的名义享受血溅在脸上的感觉,但随着想象力的模糊,我身上的装束逐渐抽象,明明身材矮小好似人类却走向了恶魔那一端。

    我被自己背德的想象惊得睁开了眼,大喘着气,才意识到背后全是冷汗。尽管我不是宗教人士,也忍不住在心中祈求祂不要降下神罚。

    于是我脑后那个悬挂的声音又响起了。“不,祂听不见的。”

    这是头一次这个声音没有让我死,但我在随后传来的一声轻笑中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不是那个陪伴我许久的他,而是斯嘉丽。

    我惊恐地大叫,几乎是歇斯底里,“不!你不能代替他!”

    斯嘉丽又离得更近了,几乎是贴着我,如果她有手,就会拥抱我。

    “我没有代替他,我就是他,我就是你。”

    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无性别的声音几乎要挤进我的身体里。我努力挣扎着从床上弹跳起来,我尖叫着,除了自己的骨传导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在房门被敲响时我才意识到从始至终我实际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又敲了敲门,时钟根本没停下。

    我心有余悸地向床的位置看了一眼,从床头柜里拿出钥匙,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门前。

    “做什么?”

    门外的人说话了,是夏伦。“呃,没什么。就是有些吵,于是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一时之间我手臂上的汗毛几乎全竖起来了。

    我咽了咽唾沫,最终讪笑着回答:“那你一定是听错了,我要睡觉了,晚安。”

    夏伦很急切地转了转门把手,说:“真的,我不放心你。”

    于是我颇不耐烦地解开门锁,双手叉腰站在他跟前,脸上没有维持笑意。“现在你满意了吗?听着,如果是太吵,那一定是——这破地方闹鬼!那你就告诉房东去……”

    我没有往下继续说,因为尽管逆着光,我也能看见他脸在渐渐变红。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我才发现身上的浴袍早在刚才的挣扎中散开了,如今我是以一副袒胸露乳的模样迎接他,再结合开门时气喘吁吁的声音,那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想法竟让他脸红成这样——他显然以为我本来在纾解欲望。

    我也没有解释,青白着脸拢了拢衣襟,说了声晚安就把门关上。

    但我和他都没有立即走开,隔着一道门,半晌,他才认真地说了一句姑且算是安慰的话:“这里没有鬼,你不要怕。”

    我哼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组织好回应的语言,然后就听他说了一句晚安然后离开了。

    我踹了两脚门,又回到床前,凝视着那个枕头,那个原本在我脑后的东西。

    我把它从床上拖下来,泄愤一般踩上两脚,就像它是夏伦,它是斯嘉丽。

    未贴墙纸的木制内墙,木屑夹杂着阳光的气息,我花了好几个呼吸才意识到这是哪——窗外一望无际的麦田,蜿蜒的小路,这是我的家。

    关于这段回忆,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矮,时间也没有那么快。白窗帘轻轻地动,没有迫近的事情,我又像重新获得了青春一样,坐在木制餐桌前,若是遇上绵延的雨季,桌腿与地板相连的地方会长出雪白的蘑菇来,但今天的风很干燥,充斥着收获季的香味。餐布的花纹很有趣,有时呈螺旋状,有时是蓝方格,白帆布的油污靠近了能闻见上一顿餐的香味。

    厨房里传来缓慢的,刀落下的声音。我悠闲地晃荡着腿,撑着头,太阳仍维持在麦田边缘,刚好勾勒出金黄的光芒,永远也不会降落。

    向厨房中望去,难以形容那个背影,我的眼中只剩下金色光影。头发就像桌布一样有趣,时而直而柔顺,时而卷曲,又在最后变得很短。

    那个人从烤箱中端了一份没有任何装点的派,放在我面前,不尝才来到这里。

    我望向他的眼睛,瞧见了底片中的光。

    我的口舌就像被操纵那样,说出了心里话:“不,我要看你杀他,结束他。”那样才是一种升华的、不分性别的爱,是净化无意义欲望的唯一方法。

    夏伦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产生一丝波动,那样微小的变化在我眼中显得夸张——他的耳垂激动得发红,同我一样,就连他最狂野的梦里都不会有这样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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