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相隔蓬山一万重4(4/8)
张去为是赵熹身边的内侍,同时,他是持盈身边心腹内侍张见道的养子,这层关系明晃晃的。
赵熹低头道:“我想去资善堂找五哥和七哥,然后就困了,在大石头上睡着了,鞋子也睡没了。”他坐在父亲怀里,俨然也是一个小皇帝,视线骨碌碌地一转:“是余容找到我的,小羊背我回来的。”
余容是福宁殿的人,持盈自然认得,不过:“小羊是哪个阁子里的?都赏吧。”
赵熹的声音清脆,哭腔也没了:“小羊是膳房的。”在父亲怔愣之际,他说:“余容说,它会被人吃掉,爹爹,你赏它一条命,叫我养着它吧。”
持盈大概也没想到小羊是真的小羊,这世上有养猫养狗的,养羊的虽然不多,但也不罕见,可他拿一拿调子,有心要赵熹长记性:“你拿什么养小羊?”
赵熹说:“余容会帮我养小羊的。”
他话音刚落,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尴尬,持盈也开口了:“余容?”
赵熹仰着头,很确切地表达要求:“我想要余容,还想要小羊。”
持盈瞟了一眼余容,有一些犹豫:“这……”
郑皇后开口了,她温雅地笑一笑:“娘娘另外给九哥找个人好么?一定会把小羊养的白白胖胖的。不过,你下次可不能这么乱跑了。”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赵熹一向以乖巧听话着称,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外面受了惊吓,他的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余容,很依赖她那样:“娘娘,我就要余容,我要余容陪着我。”
郑皇后没想到赵熹会拒绝他,再次温和地说道:“余容不会养小羊,你要她干什么呢?”
赵熹接受了这个理由,但他有了新的理由:“她不会养小羊,我也想要她,娘娘,她长得好漂亮。”
他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轻轻点了一下,是持盈:“你才几岁,还漂亮不漂亮的。”
赵熹在父亲怀里转了个身,挽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余容漂亮,姐姐漂亮,乔姐姐漂亮,娘娘漂亮——爹爹最漂亮!”
皇帝被拿来和妃子们比,竟也不生气:“这你也知道?”
赵熹甜滋滋地笑:“我当然知道呀!我是‘眼子’货色嘛。”
持盈没听清:“什么?”
赵熹很大声地重复道:“眼子货色!”
持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赵熹坐在持盈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并没有看到背后的乔贵妃与母亲大惊失色,宫女们也个个脸色惨白。
赵熹的声音放软,带着一些孩童特有的稚嫩:“梅云、竹香两个姐姐呀。她们说我和我姐姐都是‘眼子’货色,我想,这就是眼珠子很好的意思——”
扑通一声,是乔贵妃跪下了:“官家恕罪,妾御下无方!”
赵熹坐在父亲怀里,转过身,就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乔贵妃、他母亲、余容,宫女、内侍,他看到他们乌泱泱的头,连郑皇后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我用不用跪呢?
这种犹豫大概只持续了一秒钟,赵熹没有动,他喜欢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所有人都表示了一种肢体上的臣服。
父亲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发辫:“九哥想的对,眼子货色就是眼力很好的意思。”
他伸出手,拨弄一下赵熹脚踝上的铃铛:“蚌粉铃好看么,爹爹下次带着九哥去买,好不好?”
赵熹晃晃自己的脚:“好呀。”
叮铃,叮铃,很清脆的铃声。他踩着铃声,把余容和小羊带回了母亲的拂云阁。
至于梅云和竹香这两个人,赵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所以,什么是眼子货色?”
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赵熹才会显现出一些与兄弟们不同的地方。
对于自己的身体,他总是很懵懂,生活中缺少别的参照。
三岁那年的夏天,他跟着母亲到乔贵妃阁子中去做客,天热极了,披香阁里响起一阵阵尖叫声,浑身打满泡沫、赤裸裸的五哥赵炳从一堆宫女内侍手里挣脱出来,大喊:“我不要洗澡!不要剃头!”
他一向很厌倦洗澡,大家都说他是宫里最顽皮的皇子。
赵熹牵着妈妈的手,无意间看见了兄长的下体,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回去以后,他头一次问母亲:“五哥和小九不一样哦?他没有这个。”他指一指自己的下体,那里除了男子的性器官以外,竟然还有女性的蒂花。
韦氏告诉他:“是的。”并且告诉他:“小九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给别人看。只有爹爹和姐姐知道。这是一个秘密。”
赵熹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只感觉到母亲低落极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不同,如果非说要有的话,就是他身边服侍的人少很多,并不是说他的待遇差,而是他们都接触不到他,只能干一些最外围的活计。
他一切贴身的事都由贴身的内侍张去为、康履,还有母亲三个人来照管,洗澡这件事情更是母亲亲力亲为。
张去为和康履的身体少了一点东西,他的身体多了一点东西,大概老天就是这样乱馈赠人,胡乱增添减少,赵熹认为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他的发辫被解开,用一根簪子盘在头顶,坐在澡桶中心,韦氏正在给他浇水洗澡的手忽然停顿了:“你不知道颜子货色什么意思吗?”
赵熹很理所当然:“不知道呀!”但他告诉母亲:“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韦氏看向浴桶里静静坐着的儿子,这个孩子只有六岁,然而却非常聪明,对人情有着敏感的直觉,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把他当成大人来对待。
她把儿子洗净,擦干,给他穿上小睡袍,她盘腿坐在床上,赵熹站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把赵熹抱在怀里:“从宫里出去一直往西走,有一个颜家巷,那里是专门卖盗版漆具,专把外头的好物件拿来仿制,可质量又很差,因此大家伙管假冒伪劣的东西都叫做颜子货色。”
赵熹在母亲怀里眨眨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和母亲被羞辱了:“她们是说,咱们假冒伪劣,是坏东西?”他想起俯首在自己,准确来说是俯首在父亲面前的乌泱泱头颅,他是皇子,他的父亲是皇帝,他的母亲是皇妃,他的整个家庭都在天上,岂能容忍置喙?
不满也随之诞生:“她们这样说咱们,爹爹为什么只把她们赶出宫去就完了?”
韦氏吃了一惊,她感觉到儿子的不满:“只?”她想儿子意识不到这个惩罚有多重:“在宫里,她们是你乔姐姐的人,每天只需要干些轻省的活计,甚至还可以读书、写字,但到了宫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坐吃山空。运气好的,还有家人愿意养她们,运气不好的,就要被卖到别的地方去,可天底下哪有比宫里更舒服的地方?”
赵熹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很认真地说:“也就是说,因为咱们的缘故,爹爹把她们赶了出去,让她们的日子难过了,是么?那这样她们只会更恨咱们,在外面说咱们的坏话,如果我知道爹爹是这么罚她们的,我就不说了,宁可她们在乔姐姐的阁子里憋着坏。”
韦氏一时之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问赵熹:“那如果今天你是你爹爹,要怎么做?”
赵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爹爹这个做法不好,要么不罚,要么就罚到底,轻不轻重不重的,只会让别人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永远不说我们的坏话?”
斩草除根。
一个成语忽然出现在韦氏的脑海里面,赵熹还太小了,他的脑子里没有这个概念,所以他说不出来。但韦氏有,她有一些心跳加速——这孩子不像皇帝,即使赵熹的轮廓里有明显的父亲影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诞生了:“那你今天问你爹爹要余容,是为什么?”
皇帝明显不想给,皇后也出来打圆场,要不是赵熹说了“颜子货色”,这事估计还有的磨,她不相信赵熹会没有感觉到这些,他是一个很聪明很会看人脸色的孩子。
韦氏又有一点难过起来,因为赵炳和赵烁是不爱看人脸色的,她觉得对不起赵熹,没有一个孩子是天生敏感爱看人脸色的。
果然,赵熹低头想了一下:“因为今天在假山后面,余容也听见了。”
他有一些茫然地和母亲说:“我害怕余容回去福宁殿以后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可,我又不希望她受到惩罚,所以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只能让她到我身边来,和我在一起,这样她就不会乱说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从福宁殿到我们这里来,是不是也算惩罚她了呢?”
可余容找到了他,是好的,为什么也要受到惩罚呢?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这时候也没什么解决办法。
忽然,他的身体晃了晃,跌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韦氏搂着他,抚摸他的头发,这些头发因为辫子的解开变得卷曲,她想赵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害怕余容回福宁殿说,可他当着披香阁所有人的面喊破颜子货色四个字,不是更扩散了吗?
“她们说咱们是‘颜子货色’,咱们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大家都说那里的东西差,可九哥,我不这么觉得——十五岁那一年,我头一回到东京来,住在四圣观,有一天我溜出去在街市上乱逛,那时候,即使是‘颜子货色’,对于我来说,也是很好、很好,没有见过的东西。”
在六岁的,一个寂静的春夜,赵熹了解了他的生身母亲,也许有些事情连他的父亲也不知道。
令华在一开始,不可能叫令华。
她出生在会稽,很遥远很遥远的南方。她父亲有两个妻子,五个孩子。一个妻子早就过世,生下了两儿一女,后面那一个生了韦氏和她的弟弟。世事惊变,家中连耕种的田地都没有了,他们不断向前迁徙,不知道跨过了多少山水,从会稽走到了丹阳。
韦氏描述起这段逃亡生活的时候语气淡淡,赵熹揪紧了她的衣服:“没有鞋子,脚走着走着就开始流血,有一天到山林里,拿草叶子编鞋,先给爹爹、哥哥、弟弟,再给我和姐姐,最后是妈妈。没有饭吃,吃过草根子和虫壳子,不好吃。”
这对赵熹来说匪夷所思。
最先离开的人是母亲,她大抵是被卖掉的,韦氏只记得她姓宋,因为这片土地的名字就叫宋。按照顺序来说,下一个应该是姐姐,再下一个是她。
那天他们全家罕见吃了一顿饱饭,下饭的是黄花菜,在很后来,韦氏才知道黄花菜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萱草,但无所谓,这东西用醋布搅合一下就有了味道,没有人想死,所以沉默地大吃特吃,怕别人吃得多而自己吃得少。母亲要走了,咬破手指头,血点在弟弟的嘴上:“你要是有了钱,把我买回来吧!”
咀嚼声此起彼伏。
对于母亲的离去,韦氏只有一个想法:“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因为饿得慌,吃饱了以后,我有点想她。但我又想啊,九哥,她是女人,她能生孩子,我就是她生的,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到世上来受苦呢?她是不是对不起我?那天我睡不着,我想,我是女人,男人不能生孩子,女人能生,有一天,我会把我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弄赵熹的头发,岁月和金钱修复了她的一切:“我绝不要他像我这样受苦。”
赵熹低低地呼唤她:“姐姐……”
韦氏说:“我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要给他找一个好父亲,让他享福,过好日子。”
她有这样的资本,那时候她还很小,可是皮肤怎么都晒不黑,身体上的伤痕也能被快速修复,一点疤也没有,即使饭里面有沙子,她的牙齿还是洁白整齐。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可当时还离她很遥远。
在卖掉家里下一个女人之前,父亲先去世了,没有地,没有棺材,没有了最后一点钱。
万幸的是,丹阳有一位已经致仕的苏相公,他的孙女马上就要出嫁,却得了一场离奇的大病,僧人们都说这个孙女有佛缘,需要皈依佛祖,可青春的女孩子怎么愿意长伴青灯古佛?因此,就只能找一个八字合适的女孩替她做舍身。
赵熹被“舍身”两个字刺了一刺,因为他也是一种舍身,可做父亲的舍身跟做别人的舍身怎么能一样?
但,他那未曾谋面的姨母非常开心:“我是给苏相公的孙女做舍身,苏相公是青天大相公,我能给他的孙女出力,实在是太好了。”
她削去了头发,在出家之前,头发又卖了一笔钱。
苏相公孙女的病马上就好了,风风光光的出嫁,大家都认为韦姐姐很好、很厉害,她也从此能够吃饱穿暖,连弟弟们都有了名字,她请庵中的师太起的:“大哥叫宗颜,二哥叫宗闵。”
韦氏拉着她同胞的弟弟,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三哥叫什么?”
韦姐姐顿了一顿:“师太们怎么有这样闲心,一个个把名字起过去?”她还告诉韦氏一件事:“入冬了,大家伙都说相公身上冷,你去给他暖床吧。”
韦氏是很漂亮的,这种漂亮淹没在东京城的鲜花锦簇里,可在丹阳,她美得出奇。
赵熹不满了,他打断母亲,直觉告诉他,除了父亲,母亲不该和任何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暖床的意思简直不言自明,更何况:“可前面不是才说苏相公的孙女都要出嫁了吗?”
韦氏说:“是呀,他七十四岁,我十四岁。”
她说话平平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赵熹却好像第一次认识母亲那样,过了半天,他开口问:“这个苏相公是谁?”
第一时间,他又想要故技重施,就像今天在父亲面前说颜子货色那样,这件事情是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他的父亲知道的。
可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些人都闭住嘴、不说话呢?
母亲又为什么要告诉他?难道这些事情不应该烂着么?
韦氏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说下去。
那天她洗了个澡,换了身新的红袄子,香喷喷地来到了一张大床上,她睡在床尾,盖着被子,把被子暖得很热乎,那是一条很好的被子,好的被子只需要一点体温就可以生出热度,不像柳絮,也不像纸头,这些东西冬天盖在身上是暖不热的。
过了一会儿,她见到了苏相公。
赵熹屏住了呼吸,韦氏今年大概有三十岁了,但那会儿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想着自己过去的样子,她都发笑:“我迷迷糊糊的时候,苏相公来了,他站在床前,别人给他脱衣服、帽子,我看到他的头顶疏疏落落的头发……”
他那样老。
在来之前,无数人和她说,只要给苏相公暖床,就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穿的,如果能给苏相公生下一个孩子——苏相公是韦氏见过最大的官,他是宰相,当然还有别的一大堆什么官衔,他见过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皇帝,甚至见过当今天子——就是后来的哲宗皇帝,她不怕他老,可,老天爷,他都七十多岁了,还能生孩子吗?
“即使是在后宫,生不了孩子,也是没有位份的,更不要说寻常人家。我想,要是我生不了孩子,就只能给他暖床,等他死了,我要么做尼姑,要么被赶出去,要么去配给什么小厮,要是能生下孩子,有了奶,府里又有哥姐出生,就能去做奶子老妈,为了一直做奶妈,就得不断生孩子,饿死自己的孩子,我不要自己的孩子受苦。”
韦氏说:“所以,九哥,姐姐不愿意给他睡。”
什么奶妈、小厮,赵熹一个也没听过,原来有了小孩才会有奶,但这话接的很快:“你当然不该愿意!”
所有人都说韦氏长得不好看,赵熹见过他父亲许多嫔妃,的确承认,在其中,母亲不是最出挑的,可她也那么美——赵熹用小手抚摸过母亲光滑的脸颊,这上面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窘迫:“他这么老,你这么小,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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